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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實驗”文學所具有的向內的特徵,使其區分於別的文學種類,她只關心人的心靈。可她並不像某些權威概括的那樣,是一種狹隘的,關注“小世界”的文學。到底誰更寬廣?到底誰的世界更大?什麼是大,什麼是小?當我們接觸這類問題時,必須破除傳統的或意識形態的思維定勢,纔有可能從文學本身來作出判斷。向內的文學實際上比大部分表面層次的向外的文學要寬廣,宏大得多,因爲我們各自開掘的黑暗地下通道所通往的,是無邊無際的人類精神的共同居所。我們的精神歷程所具有的普遍性可以與天空和大地相比,這種追求超越階級、國界、人種等等的限制,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得到共鳴,而我們的民族性也使得這種文學的表現形式更具獨特魅力。所以我們堅信:在文學上,深與廣是成正比的;你切入了本質,你就獲得了最大的普遍性。也許暫時,這種文學沒有特別大的社會效應,大衆也不會都來關心她,但她吸引讀者的潛力是無限的。因爲這是精神第一次獨立地在這塊古老的大地上站立起來,也是人作爲大寫的“人”第一次嘗試發聲——在沉默了幾千年之後。
向內的“新實驗”切入自我這個可以無限深入的矛盾體,挑動起對立面的戰爭來演出自我認識的好戲。同幾千年的文化將人性看作平面的,善惡對立的東西這種觀念相反,我們的藝術自我是一種既由尖銳的、永不妥協的矛盾構成,又能包容一切,具備了無限止的張力的存在。藝術工作者只要還在創作,他的靈魂就得不到傳統意義上的安寧,他的安寧是走鋼絲的過程中達成的平衡,他的救贖是時刻面對死神,同死神爭搶時間的救贖。他只能身處這種酷烈的精神生活中來誕生美。如但丁“神曲”中的描述一樣,我們的作品力求達到的,就是這種具有普世意義的情懷。而在我們漢語文學中,這種東西卻是最最缺乏的,長期被漠視的。傳統的審美提倡的是化解內心矛盾,用虛無來替代矛盾的模式,在這種表面淡泊,實則不無僞善,退縮,遁世甚至厭世的模式中,人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和諧。因爲人非草木,人具有精神,而一個具有精神的人只能是一個處在矛盾中的人。一個人,如果他要發展自己的精神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進取,是面對自身的矛盾去拼搏,否則你就只能退化爲草木,滿足於傳統的“天人合一”。“新實驗”文學爲讀者作出榜樣,將解剖自我,認識自我作爲人生第一要義,以積極向上的生命哲學爲底薀,將純藝術、純文學的體驗推向極致。
“新實驗”文學充滿了對生命的推崇,其最高宗旨便是愛的實現。凡是虛無、頹廢、厭世之類的生活態度皆與這種文學無緣。從事這種文學的寫作者都具有某種“分身法”,他們既在現實生活與理想生活之間分身,也在作品裏頭分身。當寫作者從人的根源處看待世事,達到了那種徹底的體認,同時又決不姑息之時,他就會在作品中將世俗中所具有的一切都“拿來”,使之變成構建理想大廈的材料。這種轉換所產生的作品既高高在上,又散發出濃烈的生活氣息,平民氣息,因爲它表達的是每個人類中的一員的可能性,是普通人的理想追求。人在作品中懺悔,對自身的俗氣展開鬥爭,展開圍剿,都是因爲渴望天堂之光的照耀。當人進行復仇表演,並通過這表演推進認識之際,其潛在的驅動力正是處在黑暗中的愛慾。如果不是無條件地執著於寶貴的生命,如果不具有崇高的理念,這種寫作是堅持不下去的。因爲無時無處不在的、吞噬你的虛無感將會擊潰求生的意志,使你退化,使你麻木。在我們文壇,這種麻木與退化居然長久以來都被譽爲“高尚”。我們卻認爲,只有那些能夠不停地批判自身,否定自身的人,他的生命之樹纔會長青。我們所處的,是一個虛無主義,現世享樂主義佔上風的文化大環境,我們要堅持我們的實驗就得不但與自己的俗氣對抗,也與外部的壓力對抗。作爲社會中的一員,我們不可能消除自身的俗氣,但我們可以在作品中懺悔,可以將自己設爲對立面來加以批判,通過創作,我們能夠認識。
“新實驗”文學的寫作者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故鄉,他只有精神的故鄉,藝術的故鄉。這個故鄉是他創造活動的源頭,也是惟一的他所日日嚮往的,正在不斷向其迴歸的理想。也許有人說這種理想像虛無,但她絕對不是虛無。她是我們用熱血,用生命的噴發力所構造的天堂。那個地方是如此超脫和澄明,擺脫了一切世俗的陰影,只有白色的烏鴉在空中自由飛翔。然而這種地方卻不是世外桃源,恰好相反,她時刻處在最爲致命的矛盾的張力之中:她的超脫澄明來自於供給她營養的沉淪與黑暗。她是一個隨時可能消失的奇蹟。如果寫作者不敢下地獄,不敢面對酷刑,這個天堂就根本不存在。所以說“新實驗”文學的寫作者又是一些入世的行動者,他們批判了一切,摧毀了一切,又用冥想豐富了自己故鄉的風景。這種在摧毀當中不知不覺的建設,是故鄉那種處在緊張得要爆炸的張力中,呈現出平和與永恆的風景產生的根源。就爲了這種瞬間的體驗,我們日復一日地操練自己的肉體,使其配得上那種偉大的風景。對於我們的故鄉來說,“民族”、“國家”這一類的觀念都太狹隘,太搭不上界了,我們的心目中的偉大漢語文學,就是,也只能是在這種高度上的追求。爲了那些奇蹟般的瞬間,我們自覺地壓榨自己的生命,拼全力將自身的肉體轉化爲近似於“無”的事物,以獲得輕靈飛翔的動力。如果一位讀者,他要到我們的作品中來尋找世俗的刺激,那是註定要碰壁的;而假如他要尋找眼前的功利性的東西,那也是註定要一無所獲的。只有當一位讀者,他要叩問靈魂,要向心的深淵探索,要發展出自己的自由意志時,他才成爲我們的讀者,我們將同他一道進入人類精神的共同居所——是故鄉,也是天堂的地方。
當今的世界充滿了物慾,也充滿了虛無和頹廢,我們的古老文化已無法阻止道德的淪喪,西方國家也面臨和我們同樣的問題。文學當然救不了國也救不了民族,但至少,我們在自己的作品中向世人昭示了一條靈魂救贖之道。我們用我們的微薄的力量做這件事,並決心做下去了。“新實驗”文學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們在日常生活之外的隱祕處所實踐着這種生活,我們在救自己的同時也希望感染和影響別人,讓更多的人來實踐這種生活。我們這種執著於生命和藝術的文學能夠存活到今天,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蹟,在心的黑暗王國裏還有不少同我們一樣在尋找、摸索的同類,他們決不安於生活在對於自我的陳腐不堪的解釋之中,他們對於生命的好奇心驅使着他們向我們靠攏。在創作的早期,我們抱着這樣的信念——即使只有幾個讀者,也要堅持下去。現在看起來,我們的讀者遠不止幾個,而是幾萬個,甚至更多,並且有日益增長的趨勢。這種信息,是我們探索途中的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