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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象它完好無損,坐落在一座祕密山頂上;我想象它消失在稻田裏,或者淹沒在水下;我想象它有無限大,已經不是由八角亭和條條曲徑構成,而是由河流、省分、王國……我想到一座迷宮中的迷宮,想到一座不斷擴展、彎彎曲曲、可以包括過去和未來、以某種方式包括天體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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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這一些,世界於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我的抽象感知。我明白了,人無法最終戰勝死神,但人可以在一段一段的時間裏不停地搞演習,那種打勝仗的演習,以期體驗無數的死或無數的生。我也明白了人爲什麼看不見迷宮,因爲迷宮是透明的理念,它是人爲了與死對抗而造出來的美麗對稱的建築,它沒有出口,人只有消滅了自己的肉體才能打開一個出口。
迷宮中心的風景
黑夜、樹林、樓閣、中國音樂、燈籠,這就是迷宮中心的所在。接待我的主人阿伯特顯然生活在他自己的迷宮裏,他是這個迷宮的主人。就像我要將他作爲替身一樣,他也同樣要借我的手來找到他自己迷宮的出口,我和他都是知情者。所以當他說出“曲徑分岔的花園”這幾個字時,我馬上記起了我的歷史。我就是在曾外公那對稱的花園裏長大的,現在阿伯特將那花園搬到了這裏,而阿伯特和我,都同曾外公崔朋有血緣關係。阿伯特給我的感覺是神甫同海員兩種氣質的混合,這樣的人往往會去造迷宮。我在心裏計算馬登上尉一小時之內還趕不到此地,便鎮定地坐下來聽阿伯特講曾外公的事業。我的曾外公崔朋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他既是總督,又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但是有那麼一天,他突然預感到自己會死,這感覺越來越強烈,於是他在焦慮中思索起關於死亡的問題來。造迷宮的想法就是在這種情緒中產生的。曾外公妄想窮盡每一種可能的死亡體驗。迷宮造起來之後他才發現,體驗本身便是無限時間的無限分岔,時間是不可窮盡的,因此迷宮也必須是無限的。這令人絕望的真實使得崔朋寫下了那本充滿矛盾的、混亂的小說。在書中的第三章裏,一位英雄死了,到了第四章,他又還活着。阿伯特由此得到啓發:小說本身就是迷宮。這位前輩藝術家還在信中留下這樣一句話:“我把我的曲徑分岔的花園留給多種(而不是全部)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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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強調的是時間的無限,而強調時間的無限就是強調幻想高於一切,幻想本身有能力構成無限的迷宮。就這樣,曾外公崔朋在寫作的過程中發現了通向無限和永恆的途徑。他那本想象中的書永遠寫不完,他在書中創造了多種未來、多種時間,那些時間又擴散、分岔,每一種結局都發生了,所有可選擇的全部選擇了,層次無限豐富,交叉點令人眼花繚亂,一種比喻裏暗含了數不清的另外的比喻,一種原因導出數不清的結果,那些結果又成爲另外的無數事物的原因……
阿伯特的講述讓我的想象一下子連貫起來了:我的迷宮和阿伯特的迷宮、曾外公的迷宮,以及曾外公的那本幻想中的書原來是一個東西,或者說時間的分岔讓我們三個藝術工作者在這一點上交叉,於是消失的迷宮在此地復原了。迷宮的本質也許就在於那連環套似的幻想,誰具有這樣的能力,誰就可以進來,這是人面對死神所進行的幻想營造,也是用謎來解謎的永久的遊戲。這種營造或遊戲中,一個人通過時間的祕密渠道同另一個人相通,今人通過時間的交叉站在古人的肩膀上,所有的夢都導向一個夢,一個夢又分解成無數個夢。這一切的根本動力是什麼呢?誰能具有這種力呢?絕望中的冒險衝動,狗急跳牆,這就是答案。
“英雄們就是這樣作戰的,心兒令人讚美地鎮定,刀光兇猛,心甘情願地去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