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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所揭示的是人的承擔。
同製造迷宮的衝動並列或包含於其內的另一種衝動便是尋求永生。兩種衝動是對立的又是同一、同步的。製造迷宮是宣告生的意義,尋求永生則是意義的消解,真正的虛無,純淨,慾望的昇華,將死亡作爲前提的確證。《永生》這個故事講述的就是人如何樣經歷煉獄,到達天堂,又如何樣在領受了精神洗禮之後再回到人間的歷程。
尋找永生的初衷是“我”爲了擺脫世俗的平庸而產生的想法,這一想法由於命運派來的信使而堅定起來。信使是一名垂死的騎手,遍體鱗傷,慘不忍睹,他在臨終前向我吐露了永生之河的存在。抱着這樣的信念我帶領隊伍向沙漠進發了。接二連三的打擊很快使我陷入了絕境,我丟失了一切,只剩下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毒日炎炎的沙漠裏行走。終於我快死了,臨死前我清晰地看到了那座小型的迷宮(永生的象徵),迷宮中央是可以讓我活命的清水。接下去我卻並沒有死,只是經受了一次死亡的折磨——那是通往永生的途徑。從這時起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永生的領域。
我從夢魘中掙脫出來,看見了不會說話,食蛇爲生的穴居人,也看見了河。我貪婪地飲了河中的水,我不知道這是永生之河,卻不由自主說出了一句聖人荷馬說過的話。我在這個穴居人的蠻荒之地經歷了可怕的煎熬,心裏產生出對死的渴望,因爲死是惟一的對煎熬的解脫。穴居人對我尋死的請求不予理睬,我只好苟活,乞討或偷竊一份難以下嚥的蛇肉。這時我還不知道穴居人就是永生人,也不知道我只要苟活下去就是成爲他們中的一員。我終於來到永生之城,那就是迷宮的中心,但我找不到進城的大門。我被迫躲在一個洞裏,那洞通向地獄,我當時萬萬沒想到通往永生的門就是這個地獄之門。我在地獄裏摸索行走了好久,終於看到了紫色的天堂之光,我爬上了永生城市的最高點,幸福得啜泣起來。當我置身於永生的氛圍中時,幸福感馬上就消失了,代之以從未有過的恐懼,無法躲避的噁心還有不可理解、近乎內疚的責怪情緒。我用我的眼睛看到了永生的真相。永生是什麼?永生是神或瘋子的產物,它早於人類,早於地球的形成,奇特的永生宮殿中的一切建築全都是不可思議、無比荒唐又複雜的,它給人的印象是要消解、破壞人生的全部意義和目的。那些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戶,通向斗室或枯井的華麗的門戶,梯級和扶手朝下反裝的難以置信的樓梯,它們冷冷的表情含着嘲弄,將造訪者立足的根基全部抽空。
儘管坐落在祕密的沙漠之中,它的存在和保持會污染過去和未來,在某種意義上還會危及別的星球。只要它保存一天,世界上誰都不會勇敢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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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我寧願滯留在地獄也不願再看見永生的城市。可惜這座城已留在我的心靈中了。難道它不是我穿越沙漠,同命運拼死搏鬥之後到達的目的地嗎?難道它不是我在瀕死之際渴望的水嗎?爲什麼我千方百計要忘掉它呢?就因爲它那同迷宮相反的、可怕的清晰嗎?也許天堂就是無,也許一切都沒有意義,都是徒勞,但因此就可以消沉了嗎?在這種情境之下,穴居人以身作則地給我樹立了生的榜樣。
面目醜陋、令人厭惡的穴居人,居住在永生之城周圍的墓穴裏,人人都沉默地保守着那古老的祕密。起先我誤認爲他們是真正的野蠻人,直到一個轉機來到,我才知道了穴居人就是永生人,每天飲着永生之河水的人。他們不說話是因爲他們悟透了語言的本質,他們與其用語言來褻瀆心中的真實,還不如永遠沉默。他們在火一般炎熱的墓穴裏,面對那座由斷垣殘壁構成的恐怖的城,那非理性的神道的寺廟,苦苦地冥思遙想。那座廢墟般的城是他們從前的追求的殘骸。好久以前,他們曾造出了真正的城市,但他們的眼睛忍受不了永生城市刺目的光芒,於是他們將它摧毀,又在它的基礎上造出了眼前這座荒唐的廢墟,以表達他們對永生的理解。這樣的城無法住人,也不是爲住人而造,他們去到不遠的洞穴裏,在那裏安頓下來,忠誠地守護着城。轉機是這樣到來的,有一天自然界以它生機勃勃的雨喚醒了跟隨過我的那位永生者的古老原始的記憶,他突然也對我說出了荷馬的語言。就是在這時,我從這個穴居者身上看到了歷史,他什麼全記得,只是不願開口,他身上承擔着永生給他造成的全部痛苦,但他還在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