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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還像往常那樣靜靜地屹立着,它的輪廓已經開始消失了;K還從未見到那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也許從那麼遠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看出什麼東西來,可是眼睛總希望看到點什麼,它受不了這種寂靜。當K凝視城堡的時候,有時他覺得彷彿在觀察一個人,此人靜靜地坐着,眼睛愣愣地出神,但並不是因爲陷入沉思而對一切不聞不問,而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彷彿他是獨自一人,並沒有人在觀察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有人在觀察他,但是他依然安靜如故,紋絲不動……[1]
精力充沛的外鄉人K闖入了城堡外圍的村莊,接連不斷地陷入與村莊裏的人們的糾纏裏,始終暗藏着不屈不撓的證實與尋求的野心。村莊就像一個冗長而又纏人的夢,老是困擾着K,消磨着K的意志。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鋒中,K內心那深藏的野心逐漸展開,他周圍那些人們也一個又一個地依次袒露了各自的野心。表現形式和事件的誘因是各不相同的,內核卻很一致。每一個人都在這種野心的驅使下將自己的生活變成了一個個偵探故事,一環扣着一環;每個人的偵探故事又與別人的相互交錯,衍生出更爲複雜的新的故事來。這就是生命的原形。這種狀態本來我們的肉眼是看不見的,只有當我們掉轉目光凝視了城堡之後,一切才魔術般地顯露出來。
在這個非同尋常的村子裏,這些外表潦倒、懶散、幼稚、庸俗的人們輪流向K展示了自己那深邃的靈魂。他們時而說教,時而指責;時而現身說法以身作則,時而尋根探源反思誘導;永遠的執着到底,永遠的不屈不撓。透過那些紛繁複雜的講述,那些滔滔奔流的激情,我們無一例外地在最後看見一種無比純淨的意境,那意境便是夢中的城堡,一切激情的發源地。無論表達是多麼曲裏拐彎、節外生枝,“條條道路通羅馬”。通過這些老師們的開導(從小男孩漢斯、小女孩佩瑟到弗麗達、奧爾伽,再到阿瑪麗亞、老闆和老闆娘無一不擔當了這種職責),K漸漸從無知的迷茫走向了迷茫中的清晰,而他的初衷並沒有被消磨掉;因爲這種開導具有二重性,既是消磨又是鼓勵,K同時領略了二者。
K永遠是那個遲鈍的外鄉人,永遠需要諄諄的教導和不厭其煩的指點,他的本性總是有點愚頑的;可是他有良好的願望,那夢裏難忘的永恆的情人伴隨着他,使他闖過了一關又一關,在通往城堡的小路上不斷跋涉。但是K不再是純粹的外鄉人了;在經歷了這樣多的失望和沮喪之後,他顯然成不了正式村民了,他仍然要再一次的犯錯誤,再一次的陷入泥淖;但每一次的錯誤,每一次的淪落,都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放心的感覺。這便是進村後的K與進村之前的K的不同之處。這種區分當然也是可以忽略的,因爲並不能真正減輕痛苦,只不過是多了一種似乎毫無用處的預見力。我們仍然要說,K在進村前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外鄉人,那時一切必要的條件都已在他的靈魂裏具備。在村莊裏,他一次又一次地認出自己靈魂裏已有的那些東西,將它們化爲自身的“現實”。
尋求與證實的行動要麼導致可笑的鬧劇,要麼導致無限的迷惘,每一次這樣的結局對於K來說都是一次大開眼界,一次新的認識上的提高。但也可以說他在原地未動,因爲城堡依然屹立在遠方,所有的通道全是前途莫測。然而村莊裏的生活也不是不能忍受的;細心地體會,即使是那隻可惡的貓也是K的老師,更不用說酒吧間那些飽經風霜的農民們了;村莊裏有學不完的知識。K在這個知識的迷宮裏努力學習,力求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來縮短與城堡的距離,他那愚頑的本性卻使得他的一切努力變成白費。令人驚訝不已的是K身上那種充沛的精力,儘管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失敗,所有的企圖無一不被動搖、打消,我們最後看到他還在等待時機要作新的崛起。只有中了邪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精力,這種異質的彈性足以使人目瞪口呆。
<b>充滿活力的幼稚的小人物佩碧</b>
儘管她幼稚無知,可是她也許同城堡有着聯繫;如果她沒有撒謊,她曾經是客房女僕;她一直睡在這裏,但並不明白自己所擁有的資本,即使把這胖胖的、背上圓鼓鼓的嬌體摟在懷裏也不可能搶走她所擁有的資本,但可以碰到它,可以激勵他在這條艱難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那麼她的情況不是同弗麗達一樣嗎?不一樣,和弗麗達是不同的,只要想一想弗麗達的眼神,這就可以理解了。[2]
如果將村莊裏的人物劃分一下層次,佩碧也許可算是屬於最表面,或者說,最底層的那一類的。她離城堡最遠,想要與城堡官員取得直接關係的希望最小(她曾多次躲在走廊上的一個壁龕裏等克拉姆,後來證明是白忙一場)。正因爲這一點,她那胖胖的小身體裏才洋溢着無窮無盡的生命力,燙了許多幼稚捲髮的腦袋裏才儲藏了數不清的小小詭計,淺陋的熱情才終日在她體內沸騰。終於有一天,她脫穎而出了——雖然只有四天時間,雖然結果流產了。這個臉盤紅紅朝氣蓬勃的小侍女,爲着眼前的點滴小利糾纏不休,鬥智逞強,性格倔強而單純;她與蒼白而單薄、目光冷靜的弗麗達,與臃腫而沉重、性格陰險的老闆娘相互陪襯,形成了一道多層次的風景。聽聽她的那番談話吧,她的異想天開,她的耗盡心力的算計,她的充滿激情的努力,她的周密的分析,她的最後的失望,以及對這失望的承受力和東山再起的隱祕籌劃,幾乎是在一口氣之內躍然紙上。我們同她一道走進人生的迷宮,領略了生命的大悲大喜。然而就是在這最原始的、低級的願望裏,我們也可以聽到遙遠的、來自上方的呼喚。是的,佩碧就是爲它而活的。現在她是屬於旅店的姑娘,接近克拉姆的可能性仍未喪失;她雖然失去了一次機會,卻沒有完全失去她所擁有的資本。她目前還未見到克拉姆,更沒有像弗麗達那樣成爲克拉姆的情婦;這都不要緊,來日方長,她意志堅強,像獵狗一樣嗅覺靈敏,像地底的蚯蚓一樣爲接近目標而辛勤鑽探,我們也許可以說她前程遠大。
她是在K將弗麗達拖下水之後敏捷地登場的。她要擊敗對手,突出自己,爲達到最後的目的掃清道路。在這一過程中,她的手腕和心計令人眼花繚亂;她使出了渾身的解數,充分展示了她的魅力(化幼稚庸俗爲神奇)。可是她註定還是要失敗的。爲什麼呢?只因爲她缺乏弗麗達眼裏那種冷靜和鎮定的目光;她過於浮躁,熱情也過分了點。我們看到,越是與生命本質接近,富有色彩又使人心醉的東西,越是幼稚而表面,同時又令人無法忍受;而越是與城堡(精神)接近的東西則越蒼白、乏味、冷酷,同時卻令人嚮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