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進了房,看見家鼠血跡斑斑地躺在地上,頭和身子都已經分離了,旁邊扔着一把菜刀。這是那老婦人乾的嗎?家鼠怎麼會死在這裏呢?他剛纔不是到街對面去了嗎?啊,當然是地道,他掘出了長長的地道。他從地道那邊趕過來,死在這裏,他的喝飽了血的肚子還漲鼓鼓的呢。剛纔這屋裏究竟是怎樣一種情形?設想:①老婦人放下某種誘餌,家鼠被誘出洞,老婦人逮住他,砍了他的頭。②家鼠出於本性去咬老婦人的腿子,被老婦人砍了頭。③家鼠喫了老婦人放下的誘餌後,一心尋死,老婦人伸出刀,讓他來撞,他用力撞在刀刃上,身首分離。設想下去,還有很多很多可能性,而現在,真情是無法知道了。房裏怎麼奇臭?我聞到了臭味的源頭,的確是那隻家鼠。怎麼他剛死就腐爛了呢?嗨,這可是真的,瞧那肚子上,已經流出黃水來了,頸部的傷口那裏,蠕動着細小的灰色蟲子。也許在死之前他的身體就爛掉了,但我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呢?我用火鉗去夾那具屍體,想將他扔出去,可是火鉗一挨上去,那皮肉就散掉了,裏頭的骨頭也碎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成了一堆稀糊糊,只有灰色的毛還沒融掉。我魂飛魄散,將火鉗一扔,躲到竈臺上,腦子裏盡是瘋狂的念頭。我無意中瞥了一眼窗戶,啊,兩兄弟的臉都在那裏,每張臉上都只有一隻眼睛,那種有兩個瞳仁的眼睛!他們還是哪裏都不看,只看自己,兩隻瞳仁相互看。我突然覺得,這不是那兩兄弟。他們是誰?來捉拿我的嗎?我溜下竈臺,躲進柴堆,我想他們這下看不見我了,就安安心心睡了一覺。
他們的確不是那兩兄弟,只是長得有點像罷了。這兩個獨眼的青年接替了原來那兩個人住在家中。我記起上一次我就曾見過哥哥變成獨眼,那麼這兩個人是那兩個的變體嗎?看上去又不像。我睡在牀下的紙盒子裏頭,到了半夜,牀上的兩人就一齊叫起來:“洪水過來了!洪水!”然後就鞋也不穿地跑出門去了。他們一走,我就從竈臺那裏爬上了茅屋頂。我放眼望去,看見上空烏雲滾滾,整個貧民窟的房子裏都亮起了燈。但沒有人出門,他們在等嗎?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我等得不耐煩,就下去了。我能逃到哪裏去呢?城裏是我不能去的,那裏無處可躲的酷熱會讓我在一天之內喪命;我也不能遠行,我會在遠行的途中因恐懼而喪命。我還是回紙盒裏去睡算了。那是什麼?啊,是那兩個獨眼人!他們從一家人家擡出屍體來,他們在趁亂搶劫殺人!可是沒人出來看他們,難道他們一點響聲都沒弄出來嗎?不可能!哈,又一具!是不是人已經死了,他們在處理屍體呢?天沒有下雨,烏雲卻墜下來了。現在什麼都看不清了,連房子裏的燈都成了一些模糊的光斑。洪水真的要來了?那麼,就在屋頂上睡覺吧,萬一災禍來了,說不定還可以撿回一條命呢。我聽一些人說起過洪水封門的事,被封門的人家都是一家人全部死亡。據說在那種情形下,無論你有多麼機靈,你的力氣有多麼大,也是找不到門窗的位置的。既然在貧民窟,大家都知道這種事,又爲什麼不像我一樣爬到屋頂上來呢?剛纔這兩個人高叫着“洪水”滿街亂跑,應該所有的人都聽到了的。他們聽到了,他們聽到了啊!
水是一點點漲上來的,並沒有一下子“封門”。我聽到城裏彙集的水從階梯那裏嘩啦嘩啦地下來了。我在心裏設想着——半尺深,一尺深,兩尺深了……還是沒聽到有誰跑。如果跑的話,肯定要發出趟水的聲音啊。周圍寂靜得可怕,水到底漲得多深了也沒法看見。有什麼東西弄得我的腳癢癢的,是一些蝸牛,他們想要爬到我身上來。我將後腳伸向屋頂斜面的下方,便探到了水。這樣看來,整個貧民窟都在水裏了,但是水好像不再繼續漲了。人呢,人在哪裏?封門了,全部死了嗎?我哭起來,沒有聲音,只有眼淚。在我的頭頂天已經清了,我再一聽,嘩嘩的流水聲停止了。什麼人在“偉奇,偉奇”地叫我。那不是兩兄弟嗎?除了他們,不會有人用這個名字叫我的。我放眼望去,霧已經散了,那些房子雖然在水下,但不知怎麼還是點着燈,我還看到那些玻璃窗上晃動的人影呢。這是什麼樣的洪水啊?有人從屋裏走出來,就站在屋前刷牙,晃動的水波將他的身影拉得歪歪的。“偉奇!偉奇!”那聲音來自水下。天快大亮了,是什麼時辰了呢?
“偉奇,你下來!你下來!”水裏的聲音變急切了。我身子一傾斜,一下子就滑下去了。我落在隔壁那家的門口。奇怪,剛纔明明看到,摸到的是水,現在怎麼又不是水了呢?那隻不過是一張巨大的透明膜,將整個貧民窟地區罩在裏頭。天大亮了,太陽也出來了,但隔着膜,陽光透不過來。隔壁家的門大敞着,我跑進去,看見地上躺着老頭老太太,兩位都翻着白眼,嘴裏還在向外吐水。難道真的發了洪水嗎?現在水又到了哪裏去了?這兩個人以前老在屋後養一種體型很大的灰色菜鴿,鴿子的樣子奇醜,發出的叫聲卻如夢一般。每當幾十只一齊叫起來時,恐怕連路人聽了都要昏昏欲睡呢。在我的印象中,這兩位老人從我門前走過時,好像總在夢裏頭。一般是老頭牽着老太的手,老頭走在前面一點,好像眼睛看不見似的用一隻手在前方的空氣中劃來劃去的。老太太呢,被他拖着走,總在抱怨:“你不能走慢點嗎?你不能走慢點嗎?”屋裏地面很乾燥,根本就沒有洪水的蹤跡,只是我老感到眼前有那種細細的遊絲,一沒留心又被我吸到鼻孔裏去了,弄得噴嚏不止。我湊近老太,用鼻子頂了頂她的臉頰。她醒來了,大呼小叫:“老頭!老頭!我們沒有死!我們沒有死啊!”她先是坐起來,然後又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走過去拉開衣櫃門,將自己關在裏頭了。我聽到她在裏頭哭。老頭也坐起來了,高聲叫着:“怎麼沒有死?怎麼沒有死?你胡說什麼?啊?”他在屋裏找不到老太,就站到門口去了。他手搭涼棚看着遠方,看了又看,好像在等什麼事發生。我也溜到門口去看,我一仰臉,看見先前見過的透明遊絲鋪天蓋地,還隱隱約約地形成了波浪。這是洪水嗎?當然不是,我一點在水中的感覺都沒有嘛。那麼,這兩老又怎麼暈倒在地的呢?剛纔他們口裏還吐水,像是肚子裏灌滿了水。文木匠過來了,手裏拿着一杆秤,對老頭說道:“我稱一稱這個看看,我要稱一稱它。”他用左手做出在空中抓了一把什麼東西的樣子,又將那“東西”放進秤盤裏。真是怪事,我看見秤桿高高地翹了起來。是什麼東西這麼重呢?那些遊絲?可是秤盤裏什麼也沒有啊。老頭仔細看着他稱完了,說:“嗯,稱一稱很有必要的。”文木匠愁眉苦臉地訴苦說:“從昨夜洪水來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在稱,累壞了。”這時,我看見那兩兄弟站在街對面了。他們的姿態好像是在注視文木匠,但我知道他們的眼睛只注視自己。“這是什麼呢?”老頭指着空中的遊絲問文木匠。“這,就是我稱的東西。”文木匠說出這句話後,雙眼就開始炯炯發光。他將那桿秤舉起來,從空中抓一把什麼放進去稱,稱完倒掉,又稱新的。他做這件事做得氣喘吁吁的。老頭眼巴巴地看着,頭部隨着他的動作轉動,口裏嘮叨着:“這就不怕洪水了啊,對吧?”他說話時口角還聚着白沫,雙手顫抖着,他的樣子像是要進墳墓了的老朽。他是近視眼,所以越湊越近,想去看清秤桿上的準星刻度。這一來,妨礙了文木匠的動作。文木匠氣憤地推他一把,他跌坐在地上了。這時,躲在衣櫃裏頭的老太也出來了,她坐在門口,笑着,露出黑洞般的沒牙的嘴。剛纔她還哭呢,什麼事讓她這麼高興啊?“我,我,我……”她癟着嘴說。忽然“當”地一聲,是文木匠將秤摔在地上了,我看見他額頭上盡是汗。老頭如夢初醒地站起來問他:“怎麼啦?怎麼啦?”“連稱了四五回沒有重量的東西,這不是……”他沮喪地抱住自己的頭,好像那頭要炸開了似的。“常有的事,常有的。”老頭竭力想安慰他。可是他咆哮了一聲就抱着頭跑掉了。他連那桿秤都不要了。老頭撿起秤,想學文木匠的樣子來稱空中那些幻影似的東西,老太也興致勃勃地過來了。可是無論他們怎麼樣稱,也絕對稱不出重量來。秤桿一次次往下掉,他們一道忙碌了半天,一點收穫都沒有,只好無可奈何地放棄了。這期間,那兩兄弟一直關注着這裏的活動。
老倆口站在那裏看天,空中的遊絲越來越密,一會兒就凝成大滴的水珠滴下來了。我退到屋裏避雨,心裏想,這兩個人怎麼不怕雨呢?街的對面,那兩兄弟喊着:“洪水!洪水啊……”聲音漸漸地遠了。我看見老太仰着臉,好像在吞喫落下的雨水。那老頭乾脆躺下了,任雨水將泥沙濺在他臉上,閉着眼睡覺。我在他們家轉了轉,想找點喫的。這個家真奇怪,連一件傢俱都沒有。是被洪水沖走了,還是本來就沒有?難道他倆平時是睡在地上的嗎?竈頭上有一個瓦罐,我爬上去往裏頭一瞧,嚇得我差點摔了下去。下來老半天之後,我的心還在狂跳。那個大罐子裏頭盡是我見過的那種紅蠍子!我回想起那隻怎麼也死不了的紅蠍子,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啊,原來他們在家裏養這種東西。我望着罐子,看見有兩隻攀在瓦罐邊緣要出來。竈臺另一邊有一隻柳條籃,籃裏裝着我愛喫的燻肉,不過現在我可不敢去喫了。老太進屋來了。“鼠,你找東西喫嗎?”她問。她怎麼知道的?然後她一揮手,口裏“噓”了兩聲,那兩隻蠍子就下去了。她從籃子裏拿出肉,切成片,放在盤子裏,自己坐下來,將肉放進沒牙的嘴裏慢慢嚼,她已經忘了我的飢餓了。我用嘴扯她的褲腿,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冥想裏無動於衷。我一發狠從她腿上咬下一口帶皮的肉喫下去了。啊,我變成家鼠了!我多麼羞愧!她身子一斜,倚在牆上,喃喃地說:“哦喲,我痛死了……”我這一口咬得很深,都快咬到骨頭上了,但那傷口卻沒有出血。老太的肉有點酸,好像味道不錯。我看着那傷口發愣,又起了再咬一口的心。但是老頭進來了,老頭抄起一根木棒就來打我。他一棒子打下去,我就感到自己的脊樑好像被打斷了,我趴在屋當中一動都不能動。“讓他去死!”老太突然尖叫一聲,然後他倆攙扶着出去了。他們從外面將門鎖上了。
我除了眼珠還可以轉動之外,全身都麻痹了。我會死嗎?她說讓我去死,這是不是說,我還要等一段時間纔會死呢?我趴在地上想啊想的,就想起了那個牧場,那裏有一隻鷹天天在上空盤旋,我都看熟了。可是有一天,她飛得那麼高,即使是我這麼好的眼力,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消失在藍天裏。當時整個草場都沸騰了,我的同類全部都從他們的隱身處出來了,他們在草場上狂奔,一切都亂套了。後來鷹再也沒出現過。我想到這裏時,便看見了那隻家鼠,他不是死了嗎?我親眼看見他身首分離的啊。也許他是那一隻的兄弟,天哪,連眼神都是一模一樣!我隱隱地激動起來,不知爲什麼。他走攏來,嗅了嗅我的屁股。奇怪,我的屁股像被鳥喙輕輕地啄了一下一樣,癢癢地恢復了知覺。接着我就看見他口裏血糊糊的,啊,他正在喫我呢。我變得那麼興奮,麻痹症狀全部消失了。我扭頭一看屁股,己被他咬了個窟窿。我雖然疼,但恢復了知覺的疼比剛纔那種麻痹要好。我就朝他靠攏,我希望他再在我身上咬一口。可是他喫飽了,喫厭了,聞都不再聞我,退到一旁待著,看着我。我越看越覺得他像那隻鼠,也許是孿生兄弟?那一隻也是左腿上方有一塊白斑……哪有這麼湊巧的事呢?我又回想起剛纔老太說的讓我去死的話,現在我還會死嗎?怎麼個死法呢?我同這隻鼠就這樣對視着。沒過多久他那漲鼓鼓的肚子就消下去了,他的消化力真強啊。當他又用飢餓的目光看我時,我心裏就蠢蠢欲動了。我朝他露出自己厚實多肉的胸膛,希望他再咬我一口。他呢,把我看來看去的,卻沒有下口。有一下我覺得他要咬了,可他只是舔了舔我的毛,彷彿拿不定主意似的,最後又放棄了。他狡詐地看了我一眼之後,就鑽進牆根那個洞裏去了。我感到很失落!一種奇怪的失落。我到底想要什麼?也許我想要自己變成他?他有明確的生活目的,有自己的家(那個洞),他從來不像我這樣到處寄居,遊遊蕩蕩。鼠啊鼠,爲什麼不把我喫進肚子裏去呢?我,我不知道要拿自己的身體怎麼辦纔好了,這個身體現在對我來說是個累贅。
我在屋角舔着屁股上被他咬出的窟窿,這個窟窿既不出血,也不疼,難道鼠的唾液是麻醉藥嗎?我使勁回憶被咬的一剎那間的感覺,只模模糊糊地記得當時像被鳥喙啄了一下。也許連那被啄一下也只是我的幻想?也許咬齧完全是在我不知不覺中進行的?看,鼠又出來了,油亮的眼睛貪婪地盯着我,可是他站在洞口不想過來。我朝他走近一點,他就退進洞裏一點,把我弄得灰溜溜的。我漸漸地有點明白我在貧民窟的位置了。
貧民窟是我的家,也是我最難以理解的地方。一般來說,我並不刻意地去理解它,我的生活本身驅趕着我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我到過地下,到過城裏,也在貧民窟的各式各樣的主家住過。我的生活中常有危機,有死亡的威脅,可是到今天我還好好地活着。這是不是因爲我的記憶深處住着我的祖先們,而他們在保護我呢?啊,那個無邊的牧場,那隻消失在大氣裏頭的鷹,那些伏在草叢裏,將胸膛緊貼泥地的同類!一想到他們,我就感到自己全知全能!但這只是在我的記憶裏頭,到了現實中就完全不同了。在現實中,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我經歷了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