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與肉體讀《神曲·地獄篇》 (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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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一個人不應該復得自己丟掉的東西。
我們要把我們的肉體拖到這裏,
它們將要懸在悲號的樹林裏,
每具屍體懸在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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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肉體與精神之間那種微妙關係,在這部詩篇中探索得如此之深,可說是經典文學中的奇觀。每一節,每一章,訴說的全是二者之間的恩恩怨怨,是關於這勢不兩立的對立面如何樣爭鬥,又如何樣在尷尬中達成妥協的故事。由於精神的被禁錮,詩人對於肉體仇恨到了極點,以致要用一次次的死亡來消滅它。但下賤的肉體每次被消滅之後,又能如鳳凰一般再生,成爲新生的對立面,重新行使其禁錮的功能。如果沒有肉體的下賤與頑固,精神會變成什麼東西呢?一股煙還是一股氣?這黑暗的永久居住之地,這奇特的演變模式,就是人類永生的希望。
被橫蠻地去掉肉體,打入深淵的幽靈們,正是被專制的理性剝奪了“生”的權利的藝術自我的肖像,他們那無一例外的積極生存的方式,就是講述自己同上面那個肉體之間的恩怨,講述自己那永不放棄的努力。誰也不能讓他們閉嘴,因爲講述的權利是上天給予的。激情從何而來?莫非他們最恨的,就是他們最愛的?莫非“先死”是爲了“後生”?莫非決絕的剝離是爲了達成新型的統一?多少個世紀過去了,在精神的追求越來越崇高之際,肉體悄悄地發生了什麼相應的變化呢?很顯然,那種變化決不能用諸如世俗中的“優雅”這類詞來形容,不如說,那是一種比詩人描述的畫面更爲恐怖、曖昧、難解的景象。也許正是至深的對於肉體的愛使得人不停地折磨這個肉體,爲的是讓它煥發出人類特有的活力,完全迥異於其它自然物的活力。否則,人的高貴的精神就會失去她的寄居地。那些個異想天開的刑罰的操練,那些個屠宰場一般的野蠻的展示,除了給人帶來慘痛之外,不同時也給人帶來迴腸蕩氣的解放感嗎?精緻而殘忍的復仇演化出新的生存模式,舊的桎梏剛一解脫,新的囚禁又到來。
具有真正的空靈境界的詩人,將燒煮地獄瀝青的火稱之爲“神的藝術”——一種人間覓不到的聖火。這些瀝青的作用是用來煮熬肉體的。被“一個也不饒過”的執法的惡鬼拋進瀝青池的幽靈們,他們的邪惡的肉體在那下面進行着黑暗的舞蹈,一邊掙扎咒罵,一邊感受酷刑的力量,並時刻不忘伺機突破。這是單靠激情達不到的自審,在剿滅了一切自憐和傷感的刑罰面前,一定有某種神力在起作用。是因爲有了她,幽靈們才能在下意識裏發揮表演的激情,在向制裁挑戰的同時將刑罰的殘酷性更加充分展示。所以在精神的自由表演中,肉體是提供激情的大本營,這種激情在神聖的召喚之下昇華爲崇高的理念,理念又進一步引導激情,使其更爲煥發,同她來一爭高低。瀝青下被燒煮的幽靈們除了自動放棄之外什麼都幹得出來。反正是一死,倒不如見機行事,能撈多少是多少,既像設陷阱的陰謀家,又像亂咬的惡狗。爭鬥在一張一弛中緊張地進行,雙方暫時的勝利和失敗決不意味對峙的終結,矛盾只是越來越深化、複雜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