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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他倆一前一後推着三輪車出了門,我知道他們是去販大米,他們就是以此爲生。一般他們一去就是一天,要晚上纔回來。他們走了以後,我到竈臺上去飽餐了一頓,然後跳下來,走出房子到了外面。我的主家的房子在這一排房子的末尾。我沿着牆根溜了好久,居然沒碰到一個人。那些房門敞開着,人都到哪裏去了呢?忽然一個小孩從一家人家的房裏飛跑出來,他身後響起尖利的咒罵聲。是的,我看清楚了,那正是小木,他穿過小街,消失在一棟式樣奇怪的房屋後面。我也跟着他穿過小街,到了那棟房子前面。這棟房只是看起來像房子,它有屋頂,屋頂上蓋着草。仔細一打量,便發現它既沒有門,也沒有窗,就連牆也沒有——它是一個實心的東西,有兩個洞通到裏頭。我站在那裏不敢進洞。過了一會兒,小木從一個洞裏走出來了,他微微彎着腰,免得洞頂碰着了他的頭。他看到我,便走過來抱起我連舉三下,然後拍拍我的頭放下我,說:“鼠!鼠!鼠!我想念你!”他的衣服很髒,上面有很多破洞,他渾身散發出一股臭味。這個小孩,現在他過着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他看見我凝視着那個黑洞,就哈哈笑起來,說:“這是牢房呢。”他說到“牢房”時,我立刻就記起了我祖先的那些籠子。那些籠子放在草原上,一排一排的,每個籠子的前面有個門,如果誰進去了,那門就自動關上,再也打不開了。進去的那些同胞一開始都很興奮,很急躁,不斷地在裏頭衝撞,弄得那些鐵籠子搖搖晃晃的。然而只要夜裏一來他們就安靜了。草原上那清冷的夜空啊,你想象不出她的威力!我的同胞們在籠子裏頭安靜下來了。可是他們還要待好久纔會死去,他們知道這一點。家長們從籠子前面走過時,籠子裏頭的孩子們已經進入了冥思。我想到這裏時,小木就玩笑似的推了推我,問:“你想進去嗎?你想進去嗎?”我覺得我還沒有想好,就一個勁地往後縮。小木哈哈大笑,告訴我說這是一個假洞,從前面進去,從後面就可以出來。“你看看我,還不是好好的。”他說既然我不願意那就算了,在外頭轉一轉也很好。我們繞到房子的後面,我看了又看,並沒有看到那兩個洞的出口。小木告訴我說,那種出口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遇到小木之後,我就忘了我出門的目的了,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沒有意志力,我回憶我的祖先,他們當中並沒有誰對人類這麼依戀的啊。我的祖先都是敢於獨來獨往的勇士,沒有誰會怕死。小木走一走,又停下來撫摸我一陣。他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緊張起來,記起了他用彈弓打碎老爺爺鏡框的事。他其實是非常兇狠的。我注意到有些人呆呆地站在路邊看我們,我們走出好遠後他們還在看。小木到底在策劃什麼呢?我們走過一排房子又走過一排房子,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貧民窟有這麼大,我只是站在小木家的門口看到過一點點遠的地方。有時候,我看見一名婦女推門出來,女人見到我就像見了鬼一樣,她趕快又躲回屋裏去了。所以那個時候,我知道貧民窟很大,但大到什麼程度是不清楚的。在我記憶裏頭,草原纔是天空下面最大的。
不知走了多久,我發現我又來到了那棟實心的房子面前,小木說:“鼠啊,我們到了。”天色暗下來了,那兩個洞嚇人地看着我。小木說他要休息了,就鑽進右邊那個洞裏去了。我惶恐地站在那裏不知怎麼辦纔好。前面的路燈下,那個人又出現了,他蹲在那裏宰一隻黑貓。黑貓叫出第一聲時,我就要發瘋了。我就這樣鑽進了左邊的那個洞。我進了洞,那嚇人的叫聲還是傳到耳朵裏,我只好往前急走,我走了五六步,就看見洞口,我就出來了,轉身一看,果然是那棟房子的後面。我想退回洞裏去,因爲貓叫還是能聽到。洞在哪裏呢?我想起小木告訴我的話。我就用手到牆上去摸,摸了一會兒,無濟於事,根本就找不到洞口。那麼將就着在這屋檐下休息一下吧,亂走的話怕出事。再說貓的叫聲也小下來了,可能他快斷氣了。我縮成一團蹲在那裏給自己取暖,我前面的圍牆上面有兩顆星星在抖動。夜晚越來越冷,星星也抖得越來越厲害,好像要墜下來一樣。我想起從前草原上空的那些星,它們一動不動地綴在夜空裏,那纔是永恆之星啊。這兩顆星星是怎麼回事呢?我都爲它們擔憂呢。果然,貓兒叫出最後一聲斷氣之際,其中一顆就墜下來了,它還在空中跳了兩下,畫出一個“W”字母的白線。“鼠啊,你可不要迷在那種事裏頭啊。”小木在洞裏對我說話呢,他自己一定躲在暖和的地方,卻丟下我一個在這外面受冷。他好像不贊成我看星星。好吧,我這就不看了,讓我閉上眼吧。可我立刻又張開了,多麼可怕,我看見了——不,我看見的東西說不出來,永遠說不出來,我不敢閉眼了。我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心有餘悸啊。就讓我看着地下吧。小木是怎麼回事呢?他不回家,可也不遠行,就在貧民窟鑽來鑽去的,真是個怪孩子。他見過草原之星嗎?恐怕沒有,他要是見過的話,早離開這裏了。城裏的那些玻璃屋,同草原的天空比起來算什麼啊。打個比方吧,一個是大象,一個是竈角的蚰蜒,嘿,剛纔我想什麼啦?難道我看不上竈角的蚰蜒啊?那些陰沉的傢伙可厲害呢,你根本猜不出他們在想什麼,而且他們最喜歡扎堆,一紮了堆,把你噁心死。啊,我最怕的那種風又吹起來了,像什麼東西在咬身上的骨頭。小木,小木,你太狠心了,你應該讓我至少有個避風的地方啊。我張開嘴,想大叫一聲,但我的嗓子又破又啞,費了老大的力氣只有自己聽得見。我偶爾一抬頭,看見圍牆那裏黑糊糊的,即使再怎麼看,也看不見星星的蹤影了。我的眼睛解放了,我可以胡亂張望了。我看見那人抱着死貓騎在圍牆上,路燈照着他那張蒼白的臉,他隔一會就將鼻尖湊到那隻貓身上。他好像在聞貓身上的氣味。這世上就有這麼些有怪癖的人。你以爲他以殺貓爲樂吧,他那副樣子卻又悲痛得不得了一樣。
大約快下半夜時,小木才從洞裏出來。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朝我彎下腰來了。他用手來摸我的鼻子,我彈了起來,那隻手冷得像冰塊。他說他在冰洞裏蹲了大半夜。“像魚一樣被凍在那裏頭一動也不能動。我啊,在外頭待久了就得進去凍一凍,不然我身上就發臭。”我想起來了,小木在家裏時從來不洗澡的。沒想到裏面這麼冷,剛纔我還抱怨他不讓我進去呢,這麼冷我可受不了。小木說:“你身上沒有腐敗的東西,不需要冰凍。”他讓我跟他走。我們在昏暗中穿過幾棟房子,來到一間草屋裏。草屋很矮小,裏頭居然點着油燈。一個小銅盆放在地上,裏頭盛了半盆水。小木從衣袋裏掏出一包粉末,倒在盆裏。那粉末有濃烈的芳香味,一會兒家鼠就成羣結隊地來了,至少有一二十隻吧。他們紛紛攀住銅盆的邊緣溜了進去,然後再翻着灰白的肚皮浮上來。他們做這件事的時候那麼迫不及待,一共只有一頓飯工夫就全部解決了。我在心裏反覆對自己說:“該死的,該死的!”我暗暗着急。小木彎下腰將那些屍體撈出來,放到旁邊的一個紙盒裏頭。這時我聞到那股異香越來越濃了,令人頭暈得想吐,而小木的聲音彷彿浮在空中:“鼠啊鼠啊快進去!”好像有什麼在背後推我一樣,我用力一跳就掉進去了。我沉下去時腦子裏黑黑的,只有一個念頭:完蛋了。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也許是小木將我放在一塊麻石上曬太陽。我周身疼痛難忍,睜眼一看,皮膚上到處裂着一道道口子,看得見裏邊的血。小木呢?小木不在。我的身旁,那些獨輪車過了一輛又一輛,有時眼看就要壓着我了。我想,再不離開必死無疑。我用力往旁邊一滾,痛得幾乎暈了過去。我滾到一家人的門檻那裏了。門外一攤一攤的尿,我就睡在尿裏,傷口被尿一浸,像刀子在割。屋裏一男一女在高聲說話,竟然是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男主人說:“小木偷去的香料用完了嗎?”女主人說:“還有一包呢。他偷走了兩包。”他們說完之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屋裏響了起來:“你們在尋死啊!”然後屋裏沉默了。可以聽到男女主人在低聲說話,嘆氣。他們一定看見了我,他們在商量如何處置我嗎?我盼望他們將我從地上撿起來,抱回家去。我想念我在他們家度過的那些日子,畢竟還是家裏好啊。像這樣子被弄得遍體鱗傷躺在路邊算個什麼呢。主人們卻並沒有要來管我的意思,我聽見他們在說小木的事。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小木,小木,你這個小流氓,你同父母在合謀一件事嗎?當那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之際,這一男一女就驚慌地跑出去了。他們甚至連看也沒看我一眼,一定是這樣。“你是他們家的鼠啊。”那個老者在我上方說道。我用力側轉頭向上看去,看見門框上掛着舊鏡框,它微微地顫動,正在往下掉玻璃渣呢。這就是老爺爺啊,可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臉了,只有玻璃渣黏在那框子裏。突然,那裏頭大叫一聲,相框子飛了出去,落在屋前的路邊。一會兒就有一輛獨輪車從它上面壓過去了。我想掙扎着站起來,掙扎了幾次,沒有成功。從這一家的房裏跑出來兩個小孩,他們彎下腰,好奇地打量了我好久,將我稱爲“偉奇”。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給我取一個人的名字,我已經習慣了那一家叫我“鼠”。“偉奇要同我們住一陣子了,我們可要把他藏好。”高的那個將我抱起,我看見他是一個獨眼人,不,他是兩隻眼長在一起的。他的兩隻眼都不看對象,而是相互看自己,給我一種奇異的印象。兩隻眼怎麼能相互看?可這事就真真切切地發生了,而且被我看到了。我還沒來得及習慣這種事,他們就將我關進了一個墨黑的地方。這裏頭有很多羽毛,我一躺上去,羽絨就騰起來。我雖然呼吸困難,卻沒有那麼痛苦了。聽見那兩個男孩在房裏爭吵,然後他們一齊高聲說:“讓太爺爺決定!讓太爺爺決定!”隨着響起玻璃破碎的聲音。難道這房裏還有一個鏡框子啊?
當他們打開我棲身的箱子的門時,我把這兩兄弟看清楚了——他們都是兩隻眼長在一起的,都是不看外面,只看自己。他們讓我喫盤子裏的一種紅色的醬。那醬很辣,我的喉嚨和胃裏像着了火一樣,不過我很舒服,身上的痛完全消失了。
我要在這一家住一陣子了。貧民窟是我的家,無論哪一家我都可以住。兩隻眼長在一起的孩子會怎樣對待我呢?我現在名叫偉奇了,我必須讓自己適應這個名字——偉奇。瞧,他進來了呢。他雖然不看我,可我一看到他臉上那兩隻相互對視的眼睛,我就不自在了。我真想躲到他家的柴堆裏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