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穀鳥叫的那一瞬間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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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車站的一條舊椅子上,椅子的油漆已經剝落,一些小蟲在椅子底下撞擊。空氣裏煙霧騰騰的,有人打了一個很響的屁。我從椅子靠背的間格里望出去,看見許多墨黑的頸脖。
“那座木橋快斷了,走在上面悠悠晃晃,我一直迷迷糊糊的……”鄰座正在跟誰哀哀地訴說,他一訴說起來決沒個完。淡青的煙霧裏顯出一口粉紅的大牙,褐色的脣蠕動着,一張一合,發出很響的一聲磕碰,裏面破碎了兩顆,脣往外翻,正在用口水吞下。
我閉上眼,竭力要回到那個地方,那裏有一個操場,屋檐水日夜滴答作響。那孩子的臉十分白皙,永遠於我有無法抵禦的魅力。很多年以前,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當太陽從瓦縫裏射進教室的時候,他穿着學生藍的襯衫坐在我旁邊,胸前彆着一隻蝴蝶標本,標本的翅膀上浮着幾個大金點子,孩童的目光溫柔而羞澀。幾十年以來,一觸到那目光,我的血就燒灼着血管。
我站起來,順着牆摸到外面,決心踏遍每一條小巷去找他。風吹得屋頂的瓦片刺耳地擦響,我在半夜敲開一扇扇緊閉的房門,駭怕地看見裏面的鏡子發出反光,一條大青蟲爬在鏡子正中央。我動一動出汗的腳趾頭,地板很厲害地顛動起來。但是我知道,只要布穀鳥輕輕地叫三聲,我就會很快地遇見他。他的胸前永遠別着那隻金蝴蝶,牙齒熠熠生光。
有一次,我在遇見他的時候決定:第二天夜裏還在同一地點與他相會。第二天夜裏我跑到那個地方,跑得氣喘吁吁,然而他的形象已經褪色了,學生藍的襯衫又灰又白,頭髮成了老鼠色。一個醫生走過來,拐彎抹角地暗示我也許患有癌症,臉上始終藏着詭譎的微笑。那天夜裏是個倒黴的日子,因爲有人企圖挖空房子的地基,捅開紗窗,放進一條眼鏡蛇。早上起牀時,我的兩隻耳朵腫得硬邦邦的。
我的確在白天看見過他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太陽很毒。我看見他的時候,覺得很羞恥。他實實在在是一個侏儒,蒼白的小腿上連一根汗毛也沒有,而且也和我一樣,上了年紀。他不認得我,像賊一樣低了頭溜過去。我站了好久,一直到瀝青馬路在我腳底溶出兩個坑窪。
時常,出其不意地,我們又在夜裏相遇了。那是在墨黑的房子裏,在許多鏡子之間。他的周身異常溫暖,我聽見血在他的血管裏“撲撲”地流過。我建議和他玩一種遊戲,就是兩人手牽手走進那些鏡子裏面去,我們把青蟲打落在地上,朝着鏡子外面吐口水。那孩子的笑容永遠於我有無法抵禦的魅力。
“列車四點半到站。”一個老頭在角落裏說,並不停地咯着痰,我聽見那種聲音我的肺就脹滿了胸膛,擠得我想要把它嘔出來。許多黑影子靠牆扭來扭去,一個嬰兒跌在水泥地上,悶悶地一響。“布穀鳥馬上要叫了,”老頭告訴我。他的眼裏有兩盞昏暗的油燈,“每當布穀鳥一叫,我就聞見松蕈的味兒,七十三年來總這樣。我在這個角落裏看了你很久了,你一直在等那一聲叫喚吧?我認得一個人,他得癌症死了,他老掙扎着不睡,等呀等的,他過於消耗了精力了。你感到的是一棵樹吧?我猜得對不對?各人感到的都不同,有人聞見菱角香,有人看見小紅帽,而我,就聞見松蕈的味兒,那種味兒我聞慣了,已經有七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