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浮蓮 (第3/3頁)
殘雪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外面任意的一點上,它按步就班地爬行着,不過大致可以看出它的行蹤在瓦礫堆那裏。它沒有目標,因爲它不知道它在哪裏。
凡是起初曖昧的,微乎其微的小事,到了後來都顯得大有深意了,這種情形既已固定下來,而且如此襤褸,如此單一,偶爾將目光射向它的初衷,總不免產生某種幻覺,似乎在它來的那條路上,曾經搖曳着某種靈光。幻覺歸幻覺,初衷究竟是怎麼樣的,是無從弄清了。從天而降的這兩位中年人,從不曾顯出半點激動的樣子。他們心懷着小小的、平凡的願望,在這棟平房的小房間裏背靠背地坐了好多年了。落葉的騷動引不起他們的驚奇,彼此所說的,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更新的內容,無非是那一套,簡單的千篇一律。乙欠了欠身子,再一次覺得甲起身去窗口那裏講話太麻煩,完全沒有什麼必要。從前,乙在講話中完全不喜歡用“歲月流逝”這一類的詞,凡有人說起這一類的詞,他總是輕蔑地一聲“哼”。近來,他嘗試了好幾次,用不說話的方式來說話,這種方式常常起到較好的作用。每一次甲都對他用這種方法說出的東西產生了共鳴,而且這種共鳴特別好。這種時候,甲就暗暗地鼓勁“再多說一點,再多說一點……”而乙,就以莊嚴的沉默來完成自己的使命。
它對屋子裏的那兩個人是一無所知的,它沒有他們那樣一種經歷。它縮在殼子裏面,溫柔地沉睡着。每醒來之後就爬行一段。眼前的景象也許是令人驚駭的,但是它,十分泰然地從一塊石頭上爬過去,然後休息幾分鐘,再將身體伸出殼外。這一切全是悄無聲息的。它的身體太輕了,弄不出什麼聲響來。即使是公雞的猛啄,由於蜷縮於殼內,竟也不大感覺得到似的。有人想要做一個實驗:將它爬行的形象與平房裏的那兩個人畫在同一張畫布上。實驗做好了,畫布掛在叢林邊上,然而事情的實質並沒有起什麼變化。三者依舊各行其是,從他們的來龍去脈中依舊看不出時光的痕跡。做實驗的人不甘心,站在一枝松樹枝上向着這邊大聲地呼叫,將聲音拖得很長很長。然而,只要你站在平房裏面,就可以感覺到,外面的叫聲被阻斷在某個地方了。他們聽不見,它也聽不見。於是實驗者悲哀起來,不過這與他們無關。
實驗者又想到,在屋子裏的那兩個畢竟有種相互的慰藉,而它就太可憐了,無聲無息地生,無聲無息地死。實驗者是大錯特錯了。它完全體會不到人類的這種挑剔,在殼子裏迷迷糊糊地沉睡是它最高的享受。受到攻擊的時候,它也有將危險化爲享受的本領,就比如那一次的公雞事件。
“星期三發生過的事,在星期天的午睡中總是要重複的。水浮蓮、水浮蓮……”實驗者動情地說,將遲疑的目光轉向那一抹番紅色的陽光。
不知什麼時候起,畫布已經消失了,平房和瓦礫堆的圖像漸漸清晰,泥鰍在水溝裏跳躍不停。
我們總是設想一些一廂情願的事。比如當我們站在畫布前面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抒情曲。於是大地沉淪,火龍狂舞,我們沉思的目光漸漸變得深奧。有一點我們卻十分清楚:越過碎磚瓦礫的所在,是一所再尋常不過的平房。可以這麼說,那裏面什麼東西都藏不住。
“水浮蓮。”實驗者再一次動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