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埋 (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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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七十三歲了,住得離我不遠。他是個瘦高個,滿頭銀髮,看上去精神還很好。他的眼睛是很有神的,只是注意力有點不集中。叔叔不喜歡與人打交道,見了我總是躲躲閃閃的,經常以爲我沒看見他,一溜就溜掉了,不論在家裏在馬路上都是這樣。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人有這樣的舉動,我總覺得有點滑稽,可又不好戳穿他,時間一長卻又見怪不怪了。
叔叔並不一直是這樣乖張,我記得我七八歲的時候,他還讓我坐在他肩膀上“騎高馬”呢!歲月無情,誰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使他變成了這樣。我聽嬸嬸說,近幾年來,叔叔發展出一種業餘愛好,就是總把家中的一些小物件拿出去送人。到底送給了什麼人呢?大家都猜不出。叔叔的社交本來就很窄,到了老年更是根本不與人來往了,可是這種事也很難說,因爲說不定他在什麼地方還有個祕密的朋友。人活到七十三歲,總有些什麼祕密的吧。
要說他從家裏拿走的東西,一般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比如說一個茶杯啦,一盞檯燈啦,一支鋼筆啦,一個手電筒啦,一本歷史書啦,一雙羊皮皮鞋啦等等,這些東西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年代悠久。叔叔的這種“癮”每隔一段時間發作一次,他將東西從家中拿出去時,總是顯得神色鄭重而不安,他飛快地將東西包好,放進一隻草袋裏就匆匆出門了,他認爲準也沒有看見他(我的叔叔眼睛有點近視)。如果有人提起他拿東西的事,他就大發脾氣,賭咒發誓,堅決予以否認。因爲並沒有什麼大的妨礙,嬸嬸也就懶得過問此事了。直到有一天,她的孫子告訴她,說爺爺提着那個草袋在郊外的墳山裏轉悠,她纔開始真正的擔心起來。嬸嬸想,既然他是去墳山,而不是朋友家,是不是中了邪呢?莫非某個幽靈要他的這些東西?她是有點迷信的女人,她很想搞清這事,但又不敢問叔叔,她知道他的脾氣。
矛盾終於爆發了,我到嬸嬸家時,叔叔已經出走了。嬸嬸向我哭訴,告訴我家裏發生的事。原來兩天前,叔叔竟然昏了頭,將他自己手上戴的金錶也送走了。這隻表是花了一千多元買的,他才戴了不到兩年。嬸嬸追問時,開始他還想含糊過去,可後來實在躲不過去了,他就大吼一聲:“丟了!”這句話如同一個炸雷,炸得嬸嬸幾乎失去了知覺,好半天才恢復過來,然後就開始了長達一天一夜的埋怨。叔叔鐵青着臉,平時梳得整整齊齊的白髮也變得十分凌亂,眼裏閃着陰沉的光,他始終一聲不響。第二天一清早他就出走了,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和很少的錢。
“他能上哪兒去呢?”嬸嬸癡癡呆呆地看着我問道。
是啊,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他有什麼地方可去,他那個祕密的朋友到底在什麼地方呢?如果沒有朋友,他到哪裏去了呢?嬸嬸大大地後悔自己沒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應該早就尾隨叔叔,看看他到底搞些什麼活動,她一直沒這樣做是因爲自身的惰性。現在他出去了,一個七十三歲的老頭,身體並不是很好,又沒帶多少錢,流落在外頭什麼事不會發生啊?嬸嬸越想越怕,坐在那裏又哭個不停了。最後我們商量來商量去,想起了小孫子,覺得只有他的話算是一種線索。我們等到小孫子放學回來,就問他是在什麼地點看見爺爺的。
“六道口。”他說,“當時我們學校在那一帶郊遊,爺爺的樣子慌慌張張的,一看見我們就往樹林裏一拐,很快就不見了。那種地方只有死人和墳墓,他去那裏幹什麼呢?”
我決定去六道口看看,說不定可以搞清楚他的事。雖然這些年來,我這位叔叔無緣無故地與所有的人都疏遠了,可我總記得小時候坐在他背上“騎高馬”的情形。那時他既靈巧動作又輕捷,給人以無比安全的感覺。所以現在即使他不理我我還是牽掛着他,並不完全是爲了嬸嬸。因爲相比之下,我以前倒更喜歡叔叔,他不理人總有他的隱衷吧。
那個休假日,我坐上公共汽車去了六道口。墳地在小樹林後面,密密的樹林子裏幾乎沒有路,我在亂枝間鑽了好久才鑽出那片林子。一出林子,眼前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平地上豎着數不清的墓碑,各式各樣的墳墓一個挨着一個,在這陰沉沉的天底下沉默着。我來幹什麼呢?我也不知道。我在塋地裏穿來穿去,的確找到了一個新挖的泥坑,可那坑裏什麼也沒有。這個地方,無處可以遮風蔽雨,我那叔叔當然不會長久地逗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