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於x女士的年齡及q男士的外貌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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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每個星期三,我們會在某個十字路口相遇,躲也躲不開。
Q:我也許會變成一隻長尾雞,那時便只能棲息在很高的樹枝上。
同行女士提供了這段對話之後,又進一步加以說明:每次兩人見面談話的口氣,就彷彿是上一次談話的繼續,並且純粹是些毫無意義的瘋話,並且總是同一個話題,而且這兩人一見面,從來不稱呼對方,就彷彿不是重新見到。而是一直就在一起談論,就彷彿除了瘋話,其他的一切(例如稱呼、自我介紹、對周圍事物的議論)全是多餘的、不協調的。講到這裏,同行女士用一隻手掩住半邊嘴細聲地說:“這是否就是那種‘隱形人’呢?”隨即汗毛豎起,不敢再往下說了。
關於Q男士的外貌,雖然沒有關於X女士的年齡那麼多的見解,在我們五香街上卻也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這裏要強調一點:我們的人並不喜歡議論男人的外表,因爲他們都信奉一句古老的俗話:男子無醜相。那麼Q男士外表到底如何呢?我們只能根據一些零星的形容詞和一些無意中的談話語氣來判斷了。第一個對Q男士的外貌產生印象的是寡婦那位48歲的女友。她的印象是Q男士長得“毫無特點”(說到這裏她不屑地撇了撇嘴,還吐了一口痰),她“怎麼也記不住他的樣子”,“好像是個傻大個”,“反正再平常不過了”。她議論了這幾句之後,覺得有失尊嚴,立刻話鋒一轉,談起氣功的神奇作用來,一邊談一邊大甩腦袋,好像在趕跑某種“雜念”的騷擾。從表面看來,五香街的女人們對Q男士的外貌是不會有什麼興趣的,更談不上仔細的觀察了,若直接問她們,便只有三個字:長得醜。那麼我們五香街的女人是從未正眼看過Q男士一眼的了?其實不盡然。因爲蒐集起來,幾乎所有關於Q男士外貌的零星形容詞和某種捉摸不定的語氣幾乎全是女性提供的。她們在說話時閃爍其詞,輕描淡寫,是不是正好說明她們對此類問題有極大的興趣和非凡的敏感呢?她們往往假裝心不在焉地提起一個話頭,然後繞一個巨大的圈子,再重新回到這個話頭上來試探對方,誘導對方說出自己心裏早就要說的東西,從而得到精神上的滿足。我們五香街的女人全都擅長於此種談話的藝術。比如寡婦的女友,在大談了一通氣功之後,話題又涉及到人種學上面去了,並引用了一句民歌的歌詞:“江南的女子江北的漢。”直到對方心領神會,馬上接了她的話頭由江北的漢子扯到大個子男人的種種優點,最後,雙方圍繞Q男士的外貌這個問題含蓄地暗示來,暗示去,直講到太陽落山,天昏地黑,才依依不捨地分手。分手時樂陶陶地說道:“今天真是痛快淋漓的一天!”第二個對Q產生印象的是一個長年臥牀不起的跛足女性。此女子28歲,奇瘦,下陷的雙眼烏黑幽深,從早到晚不停地射出一種光,那種光隨時可以使年輕男人“倒退三丈”(寡婦語)。此女子在Q進入五香街的第一天看見他一次。當時她正撩開牀邊的窗簾(她的牀自然是靠窗安放),而Q迎面走來,兩人打了個照面。女子使出渾身的解數,直勾勾地瞪住Q足有二十五秒鐘(她本人估計)。那Q男士先是一愣,用一隻手掌擋住她發射過來的那道光,但接下去並未“倒退三丈”,而是勉強向着女子一笑,隨即走過去了。女子“砰”地一下打開窗,放開喉嚨對着Q男士的背影淒厲地大喊:“一條狼狗!一條狼狗!請注意打雷了……!”後來,跛足女子不無感慨地說,Q男士並不是長得像一條狼狗的那個傢伙,Q男士只不過是長得像一條鯰魚罷了,他的嘴角有兩條須,他刮鬍子時將它們一起剃掉了,只要注意觀察,還是可以看得出來。那個長得像一條狼狗的傢伙是多年前奪去她處女貞操的惡棍,而Q僅僅只是某個部位長得有點像他。正因爲長得有點像他,所以她只要一看見他還是不由得怒火攻心,必定要起身惡罵一通,才能稍稍平息心頭之恨。Q倒不是第一個長得像他的,這些年來,她罵過很多人了,她只有不停地罵下去,才能維持一種內心的平靜。講到這裏她又補充說:她之所以痛恨那條狼狗,奪去處女貞操倒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一點是他竟敢在第一夜之後便“不辭而別”,單是這一點就足以使一個女子抱恨終生了。講到奪去處女貞操之惡行,只要他願意悔過,回來之後跪在她面前請求饒恕,她是可以考慮在某種程度上原諒他這一罪行的,不過這並不意味着她仍然要與他保持一種拉拉扯扯的關係,經過那“令人心碎”的一夜之後,她倒是變得“心明眼亮”,“頭腦裏有條有理”了。難道她,好不容易戰勝了外部的與內心的壓力,成了一個類似鐵女人的人物,現在反而要走回頭路,去受二遍苦?不!一切抱有這種幻想的傢伙都是打錯了算盤。跛足女子的描述並不能使事情有絲毫進展,因爲她對Q的外貌的看法仍是長得像她從前某個可疑的情夫,別說她看沒看清Q,就是那個可疑的情夫,也是誰也沒見過,她本人也說不清是個什麼樣子。萬一是她無聊之中的捏造呢?抑或是她在混淆視聽,趁機抬高自己的身價呢?爲什麼她連情夫的照片都沒撈到一兩張呢?(如有的話,她還不早亮出來了?!)或者更壞,根本不存在什麼情夫,她當時之所以盯住Q,並尋釁取鬧,只不過是她獨特的調情、勾引的方式?(狐狸喫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鯰魚。)假如真是這樣,我們五香街的羣衆倒要慶幸Q並未上她的鉤了,畢竟和她勾搭比起和X勾搭來是更加噁心萬倍的事情。第三個注意過Q的外貌的,是一位自稱是X的妹子,並自稱年齡29歲的女性。(誰也無法肯定是否屬實。)在Q第一次來到五香街時,她曾和她姐姐“自始至終”在一起呆了一天,其間曾“細細地打量了Q好久”,發現Q的外貌對於她來說“很熟悉”,與其姐的形象“毫無相似之處”,但又總好像“有某種看不見的聯繫”。而關於Q的外貌特徵究竟如何,她卻又含糊其詞了,只說是“見了便知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反正有那麼一點奇怪”,“傳統的審美情趣無法來評價他”等等,言語間看出她的蠢頭蠢腦,執迷不悟,只知一味包庇其姐,沒有絲毫的理智,也沒有清醒的分析。她完全是屬於那種過一天算一天,稀裏糊塗的類型,所以這種一邊倒的議論是沒有什麼價值的。這裏我們還可以告訴讀者一個情況:後來這個妹妹或自稱妹妹的拋棄了她那位老實巴交的丈夫吊上了另外的人,並且是“和平解決”,至今仍然“禮尚往來”。這個情況使我們大家猛省:像X這種人並不是什麼獨來獨往的與世隔絕的仙人,細細一分析,她不僅是一種惡性傳染病(人在得病後全然不知),而且具有一種惡魔般的背後操縱的本領。難道不正是她,使得整條五香街蠢蠢亂動,人慾橫流?她足不出戶,來勢卻如調集了千軍萬馬,使這千把人的長街猝不及防,混亂不堪。她的這種本事究竟從何而來呢?爲什麼和她朝夕相處過的人(包括她的丈夫,妹妹,兒子,Q之類)統統被她同化,而變得莫名其妙,做出種種離奇的怪事來,且又一個個理直氣壯,不思悔改?僅僅只是X身上的特異功能在起作用嗎?這樣說是不是過於神祕了呢?X在幼年時期究竟是受的何種教育,以至發展成了今天這個樣子?這一切始終是個無法解答的謎語。總之是她在操縱我們五香街的人們,只要她的眼珠子動一動,很多人臉上就起疹子;她在半夜自言自語,全街人民都在夢中側耳傾聽。據筆者統計,至少有兩個人無論在什麼情形下都願爲她犧牲生命。這兩個人在後文中都搬到了路邊的工棚中居住,過着含辛茹苦的悲慘生活,其中的緣由皆在X。第四個注意過Q男士的外貌的,是一孤寡老嫗。此老嫗老得如一根幹竹子。脫光了頭髮的小腦袋戴一頂黑色小絨帽,一天到晚雞啄米似地啄個不停。她注意到Q男士的外貌完全是偶然的。一個昏暗的冬日的傍晚,送煤工替她拖了一車煤來她家,但因她家有一很陡的斜坡而上不來,老嫗急昏昏地四處尋人,當時來幫忙的只有一人,就是Q。事後老嫗揪住Q胸前的扣子站穩了,將他左看右看看了個遍。末了大聲驚歎:“好大的臉,容得下千山萬水!”老嫗的這種議論,乃是一時的感情衝動。在以後的歲月中,她早就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連Q這個人也記不清了。人家一說Q,她就將Q與她早年的一個什麼表哥(那表哥是否實有其人也是極爲可疑的)混爲一談,合二而一,大談她表哥那張“國字臉”的奇妙之處,一談一啄米。她確實是太老,也太容易產生幻覺了。後來,她似乎每時每刻都處在幻覺之中,經常在斷斷續續和人講話時,眼一翻,自顧自地咽起口水來,一咽就咽個沒完,“咕咚咕咚”,把人煩死。有人提出了一種質疑:那個昏暗的冬日傍晚的事,是不是老嫗的幻覺?老嫗如此人老眼花,會不會搞錯了人?假如幫忙拖煤的實際是她的侄兒(據她強調,她那位侄兒已有二十多年沒進她的門),而她出於對他二十多年的懷恨,故意隱去他的善行,而將功勞強加於人們正在談論的隨便某個Q,這也是完全可能的,合乎情理的。就從臉膛竟能“容得下千山萬水”這種譫語來看,也能看出些破綻來。她對Q的外貌的印象充其量也就只一點:臉很寬。但“千山萬水”又並不是臉寬的形容詞,而是有另外的含義,才突然用起這種驚世駭俗的比喻來。那麼我們能否設想老嫗是處在某種恍恍惚惚的精神狀況中,返老還童,自以爲看見了從前某個死鬼,便一把揪住,死死執著於那種多情的遐想?這事是否“致幻劑”有關?還有人提出另一種質疑:這老嫗是否在裝瘋賣傻,以達到獨霸Q的目的呢?這Q,本是衆人的話題,人人關心着他,這老嫗卻強詞奪理,一把拉去據爲己有,硬說是她的什麼老掉牙的情人。明明Q是個年輕漢子,她非要將他說成三十年前的死鬼。還不容人家有異議。要是這世界依她的心願,變成強權者的天下,那還得了呀?第五個注意過Q的外貌的,是一位男性,那位丈夫。俗話說:情人眼裏出西施。而現今這世界,大約是出了點毛病。變得顛三倒四的,連情敵的眼裏,也出起西施來了。說起來X女士的丈夫是屬於那種少見的美男子(寡婦和寡婦的女友以及五香街的全體居民都這樣認爲),可惜的是他本人對於這一點全然無知、即使人家好心告訴他,他也只會驚訝一陣,隨即馬上忘之腦後。他並不關心自己的外貌,也從不關心人家的評價,也許可以說他對自己“很自信”。他的感受,就如小娃娃一樣天真無邪,又有某種偏執狂的成份。在戴了綠帽子以後,五香街最爲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大概就是他了,但他一如既往,聽之任之,安然處世,就好像什麼也未發生過一般。寡婦爲首的一夥女性曾深入地研究過他這種生活態度,最後歸結爲他生理上一種很暖昧的原因,那種原因在人前“不便明說”。(說到“原因”時,寡婦捅了捅女友的腰,漲出一臉通紅。)他對於Q的外表的看法只有兩個字;英俊。有一回他無意中向他的第一位好友(調查X年齡的那位)發表了這個看法,而這個看法又通過好友的妻子不脛而走,百思不得其解的五香街居民一下子大徹大悟,一切疑竇都煙消雲散了。他們對於寡婦的探索精神佩服得五體投地,後又進一步深入,將這位丈夫的心理稱之爲“太監心理”,併爲一下子想出了這個名稱樂得東倒西歪。一切都在背地裏發生,X女士的丈夫不聞不問,照舊關起門過他的小日子,照舊對X以外的女性出奇地冷淡、傲慢,走起路來昂首挺胸,那樣子明明是說:除了X,全世界的女人都不在他眼裏。這種走極端的態度真把五香街的女性氣死,因爲她們就算不都是美人兒,當中畢竟有一些極出色、極風流別致,又極溫柔多情的,比如寡婦就是一位。不管從哪方面比較,X女士這個瘦猴都決不是她的對手,而她,自稱雖然已經過了45歲,還“從未敗在任何男人手下”,“哪怕同時來他200漢子”,她也“不在乎”。(這些話都是用耳語悄悄告訴X的同行女士的。而同行女士卻成日裏舉着一個話筒,不辭勞苦們向整條五香街的居民報道了這個消息,“哇喇哇喇”直喊得中青年男性,包括部分老年,個個乜斜着眼,躍躍欲試。)寡婦又說(這次用的是高嗓門),那傢伙的傲慢是僞裝的,她認爲他根本不是什麼真正的傲慢,只不過是一種拼命剋制自己慾望的反常表現。每次她挺着豐滿的胸部與他面對面相遇時,她都“分明瞟見”他“渾身直抖”,“瘋了一般地抽搐”,只要她“眼風一動”,他的防線必定“全盤崩潰”。但是她,衆所周知,向來爲人正直、坦率,從丈夫過世後一直清心寡慾地修煉,對這種把戲毫無興致,所以那傢伙對她的渴望只能是毫無希望的空想,她“永世也不會爲之所動”。
對於Q的外貌的看法,還有很多暗示性的意見,限於篇幅,我們就不一一提及。將這五個人的印象去粗取精,總結起來,我們也得到一個相互矛盾的模糊印象:Q是一個大個子,長得醜或英俊,或毫無特點,很寬的國字臉,表情有點古怪,有點像一條鯰魚。
我們還有一個最最重要的人物的印象沒有提及,就是X。真的,X究竟對Q是如何看的呢?我們怎麼會忘了她這個關鍵人物呢?要知道沒有她,便沒有這整個的故事呀!說起X,她還真的對Q有一個固定的看法,這個看法就是:“從來不看他……。”有人懷疑,X豈不是在開玩笑,玩弄字眼?不,“她說的是由衷之言。”(同行女士語。)X的確是不用眼睛看……人。(這裏,與Q有重大區別,Q是想用眼看人,但總遇到一種障礙而看不清。例如他看X,淚腺問題就成爲最大的障礙。所以Q的性情遠不如X那麼幹脆,總是徘徊在看與不看之間,左右爲難。)又有人提出:那麼X對於自己的丈夫,這個美男子,是否也從未正眼望過一下,而竟然根本不知道他長得很美,於是錯誤地放棄了他,吊上了“長得醜”的Q?這不是X一生中的一大憾事嗎?回答是未必如此。要知道X的這種性情,並不是從早年就一貫如此的。在早年,她倒正是用眼睛看見了……她這位美男子丈夫,然後設法將他吊到手,結爲夫妻的。X的性情是從她從事迷信活動(這下面要專門介紹)以來,慢慢地變得乖張,不合時宜的。尤其是她從舊貨店買了那些鏡子和一架顯微鏡之後,她乾脆宣佈自己的眼睛“退休”了,也就是說除了鏡子裏的東西,她什麼也不看了。一部分人認爲這種解釋不能令人信服。理由是假定X根本沒看見過Q,也不知道他長得怎麼樣,那她或許連這個人的存在也毫無把握,怎麼談得上有什麼關係呢?這裏有一點值得強調,就是X並非不知Q爲何等模樣,X只不過是不用眼睛看Q,她是用她的特異功能來感到他的,這甚至比看見要更真切萬倍……。(X自稱。)這種事看似荒謬,偏偏也有它的道理。據同行女士報道:某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她看見X像往常一樣邊走路邊盯着隨身帶的小鏡子看,在人羣擁擠的馬路上如入無人之境,腳步穩當,胸有成竹。於是她搞了個突然襲擊,一步竄上前捉住X的雙肩,細細打量她的眼睛。打量的結果是她“說不出話來”,因爲X的眼珠“茫然無光,完全喪失了視覺功能”、同行女士惋惜地嘆道:“這都是自命不凡,鑽牛角尖的思想毒害了她呀。如果她客觀一點,早一些發現她的身邊還有比她出色得多的女性,這位女性又從來不顯山不露水,從不與她爭地位,她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了。”(從這裏我們又可以看出:Q在信上對於X的眼珠的那種古怪的描述,可能完全是虛構的,自己設想出來的。)好吧,既然X堅持不用眼睛看Q,而只“感到”他,我們就來看看,她“感到”的這個Q是怎麼回事吧。X的妹子對人透露,X說過,Q是她星期三要在十字路口遇見的那個男人,穿一件粗呢大衣(事實上Q根本沒有粗呢大衣),嗓音低沉(這倒基本屬實),眼珠起碼能變幻出五種顏色。(這怎麼可能?!)她對聲音洪亮、眼珠只有一種顏色的男人不感興趣。現在遇到了Q,而Q的眼珠,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眼珠,說話的嗓音更不必說了,所以和Q的關係是她的“第二次戀愛”。X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完全如一個精神病患者,細長的指頭不停地將一張雪白的紙撕成碎片,然後往空中一拋,讓它們像蝴蝶一樣飛起來。她這種舉動總使我們聯想到“致幻劑”的作用。
提起“致幻劑”,又使我們聯想到X的另一種奇特癖好。凡是經常去找X的人,都知道X有一種習慣,就是躲在臥室裏搞一種什麼活動,發出一陣一陣的跳動聲和一些原因不明的騷響,這種時候,她往往從門縫裏對來人說:“請等一下。”這一等的時間或長或短,有時十分鐘,有時半個多小時。當她從事那種祕密活動時,不管誰,丈夫也好,寶貝兒子也好,都不得入內。誰也不知道她搞什麼名堂,因爲窗簾將裏面的內情遮掩得嚴嚴實實。如果不是寡婦的功勞,五香街的居民到如今仍在爲這件事苦思苦想,憂慮不安。那是一個雨夜,受人寵愛的寡婦獲取了第一手情報資料。(對於獲取的方法她宣佈保密。)窗外黑糊糊的,寡婦聆聽着雨聲向幾個居民彙報說,X躲在室內的活動“乏味透頂”,她“根本想不出那會有絲毫樂趣”。她的全部活動只不過是赤身裸體,像小娃娃一樣在鏡子面前蹦過來蹦過去(她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鏡,也是寄賣店買來的舊貨,影像倒異常清晰、準確),然後又是踢腿,彎腰,轉來轉去地細細打量自己的腰部、乳房、臀部。腿子等處,“搔首弄姿”,“俗不可耐”。其實她那對乳房,一點也談不上豐滿,至多也不過達到了小姑娘的標準。一個成熟的婦人,當然應該具有一種成熟的美,一種動人心絃的韻味,才能讓男人着魔。像這種幼稚的乳房,還有那馬蜂似的細腰,算是怎麼回事呢?這世界莫非要顛倒了嗎?X女士之所以這般沾沾自喜,以至到了每天要觀察自己一個多兩個小時的地步,會不會是她眼裏出現了並不存在的幻象呢?聽說這是癔病患者常有的症狀。寡婦作完彙報以後告訴那幾個居民:從這裏便可以看出X的內心世界是何等陰暗,性格是何等的自私,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她對於自己的身體是如此的重視,每天關起門來反覆考察,而對周圍的羣衆,卻又一概聲稱“不用眼睛看”,她的眼睛已經“退休”,她對周圍人“沒有感覺”,因爲她身上“長出了一層鋼板”。得了寡婦的情報,五香街的居民都放下了心裏懸着的大石頭。從前對於X的這種關門行爲,五香街的羣衆真是又痛恨又害怕,各式各樣的說法無奇不有:一說X在裏面製造炸藥,準備置放於公共廁所內;一說她在飼養蠍子,打算報復談論過她的人;一說她在苦練某種“功夫”,“功夫”一成,只要萌動意念,就能致某人於死地;還有一個自作聰明的傢伙說,X是在裏面搞隱身法,因爲他有一次看到了內室的情況,事實上裏面根本沒人,卻又聽見拳打腳踢的響聲。他的這種說法後來當然爲寡婦所否定了。弄清了X女士內室活動的內容後,一些散佈流言的人以爲這下羣衆會要在X女士家鑽牆打洞,日夜守候,他們可以大飽眼福了。他們要等着瞧。他們等到了什麼呢?什麼也沒有,羣衆不僅不去打洞,簡直連提也不提這事了,他們不久就將這事忘了個乾乾淨淨。別有用心的人空喜歡一場。
最後還有一點需要補充的就是:Q本人對於自己的相貌是如何估計的呢?根據寡婦因公拆閱的信件,我們這裏有可靠的第一手資料能說明這件事。從信上看起來,Q對於自己的相貌有兩個走極端的看法:一是同意X女士丈夫的意見,認爲自己很英俊;一是自暴自棄,認爲自己行動笨拙,形容醜陋。這兩種針鋒相對的感覺在他身上交替產生,有時在一個鐘頭內就會有好幾次大起大落的變化,引起變化的原因很複雜,我們也無法一一弄個水落石出。有一點卻是肯定的:每次X女士與他在一起,並將她眼珠裏那種桔黃色的光波向他發射,他都感到自己非常漂亮,非常雄偉,簡直就和美男子差不遠了。那時候,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變得大有深意,魅力無窮,他從X女士手上的鏡子裏看到自己的形象(X女士總忘不了在這種關鍵時刻叫他照鏡子),立刻就愛上了那張容光煥發的臉。於是一連好多天,他都沉浸在對於自己的相貌的讚賞的狂喜心情中,像X女士一樣關起門來反覆照鏡子,以肯定這種情緒。爲了飽嘗這種祕密的喜悅,他還特地去買了一面鏡子掛在牆上。在這以前,他家裏根本沒有這玩意,因爲他和他妻子都從不照鏡子,他們倆都認爲自己已經很老了,而照鏡子是青年人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