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q男士的性格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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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們的羣衆對於X女士一家進行大規模的尾隨活動期間,被人遺忘的Q男士的神經,是出現了明顯的分裂狀態了,而且這種狀態在他後來的日子裏日益加劇,使得他成了廢人。我們的羣衆裏面有位堅強的女性並沒有隨大流去參加平庸的尾隨活動,而是自作主張,獨樹一幟地開始了另闢蹊徑的活動,她經過連日連夜的觀察和總結,帶給我們的信息是:Q男士的體內,有兩條蛇在爭奪地盤,導致他本人形成了晝夜截然不同的二重人格。有一天,這位堅強的女性潛伏在路邊的刺叢裏,看見Q男士從家中走出,手裏拿着一個皮球,像小男孩一樣邊跑邊拍,快活得要死。看着這等彪形大漢矯揉造作地來搞小孩兒的名堂,女性(順便告訴讀者她是跛足的)真是憤怒極了!厭惡極了!她當時就靠柺杖的支撐一個箭步衝上去攔住Q男士的去路,大喝一聲:“呔!”而且就在路當中打起滾來,邊滾邊從灰霧中死死地緊盯男士。令人大喫一驚的是,Q男士竟然“奪路而走”,將她一人丟棄在路上打滾,在一眨眼的工夫裏他便“不知去向”了。過了幾小時,她曾在一個倉庫附近兩次發現他的蹤跡。兩次都看見他在拍皮球,一蹦一蹦的。他一見到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同一天,她曾去Q男士就職的機關打探過,一些從頭到腳裹在厚毯子裏的人告訴她,Q男士甚至把皮球帶到辦公室裏來,動不動就拿出來大拍一頓,過癮似的,大家看出了他的反常,也聽出皮球的響聲有些異樣,於是緊張、出汗,不敢與他講話,同辦公室的人一看見他進來就溜之大吉,讓他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裏拍個天翻地覆。“我們面臨可怕的威脅,”他們愁眉苦臉地說,“這關係我們的性生活,灰塵的污染會使我們患上肺結核的,現在我們總怕冷。”於是就唉聲嘆氣,流下淚來。Q男士的這種行徑又刺激了這位女性的想象力。她更加積極而勇猛地開展她的工作了。一個傍晚,她拄着雙柺鑽進Q男士的內室,用青筋裸露的手揪緊Q男士的衣領,直視着他的眼睛,命令他“朝她靠近”。據人估計她渴望的事並沒發生。她到底渴望什麼呢?什麼事在折磨她。使她採取了這種破釜沉舟的行動呢?事後她告訴人:“我渴望與他一道拍皮球,這是使我魂牽夢縈的一樁心事,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們在黑屋裏拍了個通宵,把他老婆關在門外。”這便是某個女性(她堅決要求不說出她的身份、姓名)對於Q男士白天活動的切近觀察,這種描述有多大真實性還待驗證。也許X女士的妹子散佈的言論更能說明問題。她說Q男士曾對她說:現在他的眼睛又增加了五種顏色,一共有十種顏色了,這都是拍皮球“這項使人入迷的運動”所起的作用,這項運動使他“返老還童”,沉浸於種種的兒時遊戲之中,而且達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他還閃爍其詞地告訴妹子,X女士“妙不可言”,而他自己,現在一天要照“四五十次鏡子”。他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上衣口袋中藏了一面鏡子”。說到此處,他反覆地問X的妹子:“你不覺得我現在像一個魁偉的美男子嗎?”直到妹子反覆地作出肯定的回答,他才興高采烈地跑開去拍皮球。不僅如此,關於他自己的身世,他還開始編造起神話來,信口開河,說自己無父無母,是從一個掛在樹上的皮囊裏跳出來的,他在出生的那天看見許許多多的蠶在樹上結出金黃的繭子。“繞來繞去,繞來繞去,”他滿臉掛着癡笑,“所有的人,全是從樹上跳下來的,只要看一下腳就明白了。前面是墨黑的樹林,將有各式各樣的迷失,就像失去嗅覺的螞蟻。那邊是什麼響聲?”妹子告訴他是本街人的腳步聲,這些人全是去尾隨她姐姐一家人的。“密密的叢林會分散他們,這些個甲殼蟲。”他肯定地一點頭,兩隻耳朵像貓一樣豎了起來。退居羣衆運動潮流之外的另一女性,我們的寡婦,對於Q男士在大白天的性格表現又另有一種看法。這種看法來自她本人的切身體驗,這種體驗使得她本人付出過很大的代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寡婦本人由於潛心於自我研究,早已將Q男士這個人置之腦後,幾乎都不太記得Q男士的面目等等的了。忽然有一天,寡婦與Q男士在一堵圍牆底下相逢,Q男士向着寡婦“咧開那他肉感的嘴猥褻地一笑”,用“色迷迷的眼睛”緊盯她,其形狀似要“圖謀不軌”。當時寡婦就大叫一聲,拔腿便跑,一直跑出兩裏外,仍然恐懼得“臉色發青”。“他明明是想奪去我的貞操,”她氣昏昏地說。要知道這個Q男士,從前在寡婦的眼裏不過是個陰陽人,或者說“廢人”,只要說起Q男士,她便昂着頭“噗”地一笑,然後問:“那個撿雞骨頭喫的角色嗎?”誰也不曾料到她怎麼會想出這麼個形容詞來的,她可以說他是僞善者,假道學,盜馬賊等,卻偏說是撿雞骨頭喫的角色!寡婦真是妙極了!而現在,在大夥兒都將他遺忘,以爲渺小,以爲不足道的當兒,他忽然就豺狼一般出現了,而且忽然不可思議地變得性慾旺盛、咄咄逼人起來。“把我嚇了個半死,”寡婦捂着胸口說,“一個沒有性功能的、撿雞骨頭喫的男人,在什麼情況之下,會變成一個性暴力狂,這不是很有意味的事兒嗎?要知道他在圍牆下的表現。沒有任何誇張的成份,完全是體內原始力量的體現。我們不難斷定,在Q男士與X女士相處的這些日子裏,X女士並未在Q男士身上激發出任何性的意識,他們間的那種幼稚的友誼,是遠遠未達到肉體的接觸的,我們更不難斷定,爲什麼Q男士在遇見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之後,會有那種暴力狂的表現,並於一剎那間變成一個男子漢。”自那次圍牆下的邂逅之後,寡婦一直振作不起精神,成天覺得胸悶,頭昏腦脹,每天入睡前看見老鼠,看見赤裸的腳板。她開始用黑屋會議的語言向衆人暗示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那種東西是不能說出聲來的,一說出聲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她打了很多的比喻,做了多種的設想。假如Q男士在那面圍牆下遇見的並不是她,而是比如頭戴小絨帽的孤寡老嫗,那麼她可以肯定,Q男士必定會有另一樣的表現,這個用不着試驗,她內心的直覺已明確無誤地告訴了她答案。再假設Q男士一直在與小木偶廝混,從未遇見她這個貨真價實的女人,那麼Q男士的嘴脣與眼,會具有何等樣的“性感”,她也能想得出。外面的看法一般傾向於,自從Q男士與X女士發生所謂的姦情之後,Q男士的容貌便大爲改觀,變得“充滿肉慾”了。這其實只是一種無聊的推測,一種以某個既定結論爲前提的證實,這種證實既不嚴密又缺乏獨立分析,圍牆下面發生的事情已經將這種幼稚的想象全盤推翻了。還有一種假設,就是在那一剎那間Q男士果然朝她撲過來,而她又未及防範,被他玷污,情形當然可悲,但她同樣可以斷定,Q男士在通過與真正的女人的肉體接觸,釋放了體內的慾望之後,其臉上的性感即會消失殆盡。寡婦就這樣整天被這些假設和證實纏得眼發直,漸漸失去了鮮活的臉色。據說不久之後,Q男士又變本加厲地重複了他的性暴力行爲,我們五香街好幾個標緻動人的女子都在大白天遭受了他的襲擊,地點都在倉庫附近。她們說他首先用手中的皮球來攻擊,然後衝上來想要“怎麼樣”,由於女士們的逃跑又“沒有怎麼樣”,如果不拚命逃跑的話,是很可能“怎麼樣”的。
得知可愛的寡婦爲Q男士所傷害,以致臥牀不起的消息之後,筆者滿懷同情地前往探望了她。她的境況很無望。筆者進去的時候,她裹在一牀很厚的棉被裏,汗如雨下,那一聲可怕的驚叫使得她喪失了聽力,因而不能與筆者對話。但筆者坐在牀邊時,她似乎很興奮,一直說個沒停。她從自己的身世談起,說到早年理想的形成,以及由之而來的追求、彷惶、苦惱、破滅。“我在羣衆眼中是怎樣一個形象,”她用被子捂着嘴很費力地說話,“這已是一件很肯定的事。幾十年來,我一直保持着這個形象的完整性。我的話是否屬實,請你表態。”筆者連忙用勁點頭,直點得下巴磕在胸脯上,筆者表完態之後,寡婦就開始“嗚嗚”地痛哭,眼淚浸溼了棉被。筆者搖晃着她的肩頭竭力想要安慰她,口裏像哄嬰兒一樣發出“哦哦哦哦”的聲音。沒想到寡婦哭得更兇了,還不時用滿含熱淚和幽怨的眼睛狠狠地瞪着筆者,噘着嘴、她的整個臉。此刻是那樣的憔悴,消瘦,那樣的遭人憐愛,如孩童般純潔、天真,充滿了信賴之情,於是筆者也禁不住熱淚盈眶了。也不知是誰先採取主動,反正筆者後來就鑽進了寡婦那熱烘烘的棉被裏。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筆者有幸體驗了寡婦那豐滿動人的身體,當然並沒有發生進一步的行爲,因爲那是違反原則的,而且寡婦本人對那種行爲一貫深惡痛絕,筆者認爲她只是尋找安慰和憐憫,僅此而已,再說她是多麼的柔弱啊!疾病把她壓垮了呢。這一次,她的整個精神徹底崩潰之後,她覺得自己正一步步走近死亡的深淵,她迫切地需要幫助,需要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來助她一臂之力,而筆者,榮幸地充當了這個騎士的角色,筆者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充滿了光榮感和使命感。雖然筆者只是一個藝術家,但此舉無疑地將筆者拔高了,簡直就類似一個英雄了。從筆者接觸寡婦的身體那一刻起,她就奇蹟般地恢復了聽力,於是相互間開始了交談。筆者與寡婦在棉被中信誓旦旦,相約在今後的生涯中要永遠相互支持,永遠向對方提供援助。發完誓後寡婦就用自己的兩腿緊緊夾住筆者的腿子,問道:“在此刻,請你聚精會神地體驗一下,你不感到存在某種危險的誘惑嗎?”筆者茫然。她又進一步暗示:“比如與性有關的一些事?”筆者自以爲一下子就領悟了她的用意,於是坐起身來發表了一大通宏論。筆者引經據典,用了很多這樣的成語和形容詞:例如“精忠報國”、“殺身成仁”啦,例如“精神的伴侶”、“永恆的象徵”啦等等,在旁人看來也許不無誇張,但在筆者本人看來恰如其分。這種演講使得筆者十分振奮,熱血沸騰,又像是進入了仙境般的心曠神怡,兩袖清風。奇怪的是寡婦本人好像並不欣賞筆者的演講,筆者越振奮,她的臉色就越陰沉發灰,到後來幾乎是毫不關心筆者在講些什麼的了。她還粗魯地打斷筆者,問筆者是否感到被子裏有種蟲子在咬人?筆者演講完畢時,寡婦沉着臉對筆者說:“兩人擠在一牀被子裏不是太熱了嗎?我剛纔正在詫異你是怎麼會鑽進我的被子裏來的呢。”隨後又側轉身去背對筆者,咕嚕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什麼地方鑽出來這麼一隻烏鴉,噪死人啦。”筆者正在情緒高昂的時刻被潑了一瓢冷水,從頭涼到腳心,只好哀哀地懇求寡婦加以指點。不料寡婦驟然變臉,稱筆者爲“老鼠”,命令筆者“馬上離開”,一邊就用力朝筆者腰上踹了一腳,將筆者踹下了地,筆者只好無可奈何地暫且離開。這真是一個悲慘的、無可挽回的結局。
Q男士在夜間所表現的截然不同的個性是怎麼回事呢?讓我們重新回到前面那位堅強的女性的實地觀察中去吧。那位女性在某一天夜裏,聽見Q男士的家裏傳出嚎啕痛哭的聲音。爲了弄個水落石出,該女性用一種極高超的方法鑽入屋內,凝神細聽達幾個小時,發覺那對夫妻及兩個兒子皆在夢鄉之中,然而男人的哭聲一直不斷。這樣看來,Q男士的悲痛是自發地產生於夢境之中,不能自制,從他本人的睡相看來,大有“掙扎之狀”。女性潛伏至天明,等待Q男士從家中走出。她看見Q男士在太陽底下變成了一個瘦小乾癟的老頭,目光呆滯,兩眼腫得如兩個蒜球,而且還生出了一種妄想狂,就是總唯恐妻子跌倒在地上而變得過分殷勤,一看見路上哪怕有一塊小石子,他也撞撞跌跌地衝到妻子前面去,踢開石頭,然後如對待嬰兒一般扶着妻子朝前邁步,自己仍舊誠惶誠恐的。另有一夜,女性在附近的樹林中發現Q男士,她想上前搭話,卻聽見有兩個人的聲音。女性機靈地在一棵大樹背後藏身,耐心耐煩地傾聽良久,才知道此兩人的對話是由Q男士一人完成。他看來掌握了一種特技,就是裝出一種完全與自己不同的聲音,或者說“假設一個對方”。在進行這種對話時,Q男士竟能達到如醉如癡的忘我地步,比如忽然用頭部向一棵大樹的樹幹撞過來。直撞得鮮血淌到腳上,流露出那種自暴自棄的決心;再比如用一塊石頭打擊太陽穴,直擊得冒出火星,然後將頭部鑽進一個狹小的樹洞,在裏面待至清晨。另外還有種種的表現,如吞喫樹葉,泥土埋身等等。這些活動的自始至終都伴隨着那種臨終人的嗚咽,令人毛髮豎起。
Q男士的肉體後來終於一分爲二,形成了“白天是鬼。夜晚是人”的恐怖局面。就是這種局面將他本人拖得肉身耗盡,形如骷髏。對於他體內這種隱疾早有所預感的X女士,後來也心腸冷酷地與他分道揚鑣了,這是後話。我們暫且聽聽X女士本人的某些議論,以對Q男士的疾病進一步深入瞭解。
當被妹子問及“前景”一事時,X女士一反常態,臉色陰沉,緘默良久,居然從兩隻久經考驗的眼中徐徐滾出兩顆液體來。“他將完蛋,”她抽抽噎噎地說、“結局已經漸漸顯露出來了。要知道這一段時間,在那些失眠的夜裏,我從來找不到他,我在屋頂上狂跑,搜遍了每一個牆角,總是一無所獲。太陽昇起的時候,我往往意外地發現他在枯草叢中呻吟,瘦小,孱弱,骨頭像細嫩的草莖,雙眼全瞎了,眼珠呈現出無生命的淡白色。我知道在下午,我又會在十字路口遇見他,聲音奇特的美男子。但是夜間的事是越來越蹊蹺、曖昧,越來越無法忍受了,它使得我周身輕飄。站立不穩,而且已經出現過一次失蹤的事了。”
在談及“病因”時,她是這樣說的:“殺人的手術是在夜間完成的。陰間的風吹斷筋骨,當我在屋頂上奔跑的時候……懊!爲什麼會是這樣?爲什麼不是另一樣?”
她還於絕望之中說道:“只有一次他來到我的夢中。那是個面目全非的人,我權且將他認作他。他立在我的牀頭,‘滴噠、滴噠、滴噠……’哦!我大聲向他叫喊:‘在下午,在十字路口,太陽曬着,你又出現在那個櫥窗前面!’我這樣喊着,替自己壯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