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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李光頭還在母親的肚子裏,他那可憐的母親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她挺着碩大的肚子靠在門框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從一個男人的背上下來,歪斜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看着死去的丈夫,好象是一個陌生人躺在那裏。她的眼睛讓人覺得空空蕩蕩的,裏面什麼都沒有。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她像個假人似的靠在那裏,她分辨不清此刻發生了什麼,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門口。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頭的父親以後,走到了井邊,從井裏提起來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衝洗起自己。那時候還是五月的天氣,冰冷的井水從他的脖子灌進衣服裏去,他連着打了幾個冷戰。他用井水沖洗掉頭髮上的身上的糞便後,回頭看了一眼李蘭,李蘭當初彷彿失去了知覺的表情,讓他沒有立刻離去,讓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頭的父親。他將李光頭父親的遺體翻來覆去地衝洗了幾遍,然後站在那裏看着李蘭。李蘭木然的表情讓他搖了搖頭,他一把將李光頭的父親抱了起來,走到門口時,站在門口的李蘭還是一動不動,宋凡平只好側着身子把死人抱進了屋子。
宋凡平看到裏屋的枕套上、牀單上和被子上都繡着大紅的“囍”字,這是新婚的痕跡。他抱着個死人站在那裏猶豫了一會兒,他沒有將李光頭溼淋淋的父親放到地上,而是放在了那張新婚不久的牀上。當他轉身走出來時,李蘭扔然一動不動地靠在門框上,他看到屋外人山人海,人人臉上都是看戲的表情,他低聲對他說話,讓她趕緊回到屋子裏去,趕緊關上屋門。她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臉沒有轉過來看他一眼,她一直木然地站着。宋凡平只好自己點了點頭,溼淋淋地向着人羣走去,圍觀的羣衆看到他走過來,立刻爲他閃出了一條道路,似乎他仍然是滿身的糞便。他們驚慌地躲開去,於是又有人的鞋被踩掉了,又有女人的屁股被人偷摸了。剛纔冰冷的井水讓宋凡平接二連三地打起了噴嚏,他走出了小巷,走上了街道。人們重新圍攏過來,繼續樂此不疲地看着可憐的李蘭。
這時候李蘭的身體靠着門框慢慢滑了下去,她一直木然的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她躺在了地上,她的兩腿伸開了,她的十根手指像是要緊緊抓住大地似的插進了泥土之中,她的額上滲滿了汗珠,她睜圓了眼睛無聲無息地看着圍觀的人羣。有人發現她的褲子被裏面滲出來的血染紅了,這人驚慌地喊叫:
“你們看,你們看,她流血啦!”
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知道發生什麼了,她喊叫起來:“她生啦!”
兄弟 / 餘華
李蘭生下李光頭以後,開始了她漫長的偏頭痛。從李光頭有記憶開始,他的母親就一直裹着頭巾,像是田裏幹活的農婦一樣。隱隱的疼痛和突然到來的劇烈疼痛,讓他的母親一年四季眼淚不斷。她時常用手指敲擊着自己的腦袋,而且敲擊的聲響越來越清脆,差不多是廟裏木魚的敲擊聲了。
李光頭的母親在剛剛失去丈夫的時候有些神志不清,當她神志慢慢清醒過來以後,她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只有恥辱了。李光頭的外婆從鄉下趕來照料他們,李蘭在三個月的產假裏閉門不出,甚至都不願意站到窗前去,她怕別人看見自己。當三個月的產假結束,李蘭必須去絲廠上班時,她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她拉開屋門抬腳跨出去時的恐懼訪佛是要跳進滾燙的油鍋。無論如何她還是走了出去,她戰戰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她的頭低到了胸前,她貼着牆邊走去,她覺得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遍了她的全身。一個認識的人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中彈似的渾身一顫,差一點倒在地上。天知道她是如何走進絲廠,如何在繅絲機旁工作一天,又如何從街道上走回家中?從此以後她無聲無息,就是在門窗緊閉的家裏,和她的母親兒子在一起時,她也是很少說話。
李光頭在嬰兒時就遭受歧視,只要他的外婆將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對着他們指指點點,還有人圍上來看西洋鏡是的看着李光頭,她們的嘴裏吐出來的都是些難聽的話,他們說李光頭就是那個偷看女人屁股掉進糞池裏淹死的……他們說的話常常沒頭沒尾,好像是李光頭這個嬰兒在廁所裏投看女人屁股似的;他們說這個小崽子和他父親一模一樣,他們每次說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省掉了“長的”這兩個字,指說一模一樣。讓李光頭外婆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他的外婆再也不願意把他抱到屋外去了,她只是偶爾抱着他站在窗前,隔着玻璃讓他曬一會兒陽光,有人從窗前經過時探頭探腦地向裏張望,她就會迅速地閃開。就這樣,李光頭一次次地失去了陽光,他在陰暗的屋子裏過了一天又一天,他的臉上沒有了嬰兒們的紅潤,他的腮幫子也沒有了嬰兒們鼓起來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