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幾天以後,一個貨郎來到了村裏。這個四十來歲,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將貨郎擔子放在了馮玉青的屋前。他用外鄉人的口音向站在門口的馮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裏的孩子在他身旁圍了一陣後又都散開了,貨郎來到這個離城太近的地方顯然是路過,可他在馮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我幾次經過那裏,總是聽到貨郎喑啞的嗓音疲憊地訴說着走南闖北的艱難,貨郎微笑時神情苦澀。而馮玉青專心傾聽的眼神卻是變幻莫測,她坐在門檻上,依然是手託下巴的模樣。貨郎只是偶爾幾次扭回頭去看看馮玉青。貨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時刻離開南門的,他離去後馮玉青也在南門消失了。死去
我的弟弟,從哥哥臉上學會了驕傲的孫光明,在那個夏日中午走向河邊去摸螺螄。我重又看到了當初的情景,孫光明穿一條短褲衩,從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籃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陽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膩。
現在眼前經常會出現模糊的幻覺,我似乎能夠看到時間的流動。時間呈現爲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這隱藏的灰暗之中。我們並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實上我們生活在時間裏。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們置身時間之中的夥伴。時間將我們推移向前或者向後,並且改變着我們的模樣。
我弟弟在那個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時,應該說是平淡無奇,他千百次這樣走出房屋。由於那次孫光明走出去後所出現的結局,我的記憶修改了當初的情景。當我的目光越過了漫長的回憶之路,重新看到孫光明時,他走出的已經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時間。他一旦脫離時間便固定下來,我們則在時間的推移下繼續前行。孫光明將會看着時間帶走了他周圍的人和周圍的景色。我看到了這樣的真實場景:生者將死者埋葬以後,死者便永遠躺在那裏,而生者繼續走動。這真實的場景是時間給予依然浪跡在現實裏的人的暗示。村裏一個八歲的男孩,手提割草籃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孫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變化,孫光明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緊隨在我哥哥孫光平身後,他喜歡跑到幾個孫光平不屑一顧的七、八歲男孩中間,從而享受一下孫光平那種在村裏孩子中的權威。我坐在池塘旁時,經常看到孫光明在那幾個走起路來還磕磕絆絆的孩子簇擁下,像親王一樣耀武揚威地走來或者走去。那天中午,我從後窗看着孫光明向河邊走去。他腳蹬父親寬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一條瀰漫着的灰塵。弟弟尖細的屁股和瘦小的腦袋由父親的大鞋負載着向前。孫光明走到剛搬走的蘇家屋前,將籃子頂到了頭上。於是我弟弟一慣調皮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直了。孫光明希望將其技藝維持到河邊,但籃子不與他合作,滾落到路旁稻田裏。孫光明只是略略回頭以後繼續前行。那個八歲的孩子爬進了稻田,替孫光明撿起了籃子。就這樣,我一直看着孫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後面那個還將長久活下去的孩子,則左右挎着兩個籃子,搖搖晃晃並且疲憊不堪地追趕着前面的將死之人。死沒有直接來到孫光明身上,它是通過那個八歲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當孫光明沿着河邊摸螺螄時,八歲的孩子無法擺脫對水的迷戀,往深處開始了無知的移動,接着便是一腳踩空淹沒在河水裏。孩子在水中掙扎發出了呼喊聲,呼喊斷送了我的弟弟。孫光明是爲了救那個孩子才淹死的。將捨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顯然是誇大其詞。弟弟還沒有崇高到願意以自己的死去換別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爲,來自於他對那幾個七、八歲孩子的權威。當死亡襲擊孫光明手下的孩子時,他粗心大意地以爲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無法回憶當初的情景,他只會瞠目結舌地看着詢問他的人。幾年以後,當有人再度提起這事時,那孩子一臉的將信將疑,彷彿這是別人編造的。若不是村裏有人親眼所見,孫光明很可能被認爲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發生時,那人剛好走在木橋上。他看到孫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驚慌失措地逃向岸邊,看孫光明在水中的掙扎。我的弟弟最後一次從水裏掙扎着露出頭來時,睜大雙眼直視耀眼的太陽,持續了好幾秒鐘,直到他被最終淹沒。幾天以後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後,我坐在陽光燦爛的池塘旁,也試圖直視太陽,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於是我找到了生與死之間的不同,活着的人是無法看清太陽的,只有臨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陽。當那人喪魂落魄地奔跑過來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樣紛紛揚揚。那時孫光平正用鐮刀削地瓜喫,我看到哥哥將鐮刀一扔,奔出屋外。孫光平邊跑邊呼喊父親,父親孫廣才從菜地裏跑了出來,父子倆急步奔向河邊。我的母親也在那條路上出現,她手裏捏着的頭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動。我聽到了母親淒厲的哭聲,母親的哭聲在那一刻讓我感到,即便弟弟還活着也將重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