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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廣纔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來臨時,決定要對這個家庭進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亂七八糟的家庭會妨礙政府來人對我們的正確看法。整容是從服裝開始,我父親借了錢給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於是我開始引起家庭的重視。如何處理我,成了孫廣才頭疼的事,我幾次聽到父親對哥哥說:
“要是沒有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無視我很久以後,對我存在的確認是發現我是個要命的累贅。儘管如此,一個清晨母親還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矯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樣顏色的衣服。習慣破舊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後整日忐忑不安。逐漸在村裏人和同學眼中消隱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當蘇宇說:“你穿了新衣服。”我是那麼的慌亂。雖然蘇宇的話平靜得讓我感到什麼都沒有發生。兩天以後,我父親突然發現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孫廣才覺得應該向政府來人顯示家庭的樸素與艱苦。家中最爲破爛的衣服全都重見了天日,我的母親在油燈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換上了補丁遍體的衣服,彷彿魚的鱗片一樣,我們像是四條可笑的魚,迎着旭日遊出了家門。當看到哥哥猶猶豫豫地走上上學之路時,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樣的心情的時候。孫光平缺乏孫廣才那種期待好運來臨時的堅定不移。孫光平穿着破爛衣服在學校飽受譏笑後,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願繼續穿着那身破爛了。爲此我哥哥尋找到了一條最爲有力的理由,他告訴父親:“穿這種舊社會纔有的衣服,是對共產黨新社會的誣衊。”這話讓孫廣才幾天坐立不安,那幾天裏我父親不停地向村裏人解釋,我們一家人穿上破爛衣服不是爲了別的,而是憶苦思甜:“想想舊社會的苦,更加感到我們新社會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來人,一個多月後依然沒在村中出現。於是村裏的輿論調轉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傷疤而來。在那農閒的日子裏,他們有足夠的時間追根尋源,其結果是發現一切傳言都出自於我家。我的父兄便轉化成了滑稽的言詞,被他們的嘴盡情娛樂。誰都可以擠眉弄眼地問孫廣才或孫光平:“政府的人來了嗎?”一直籠罩着我家的幻想開始殘缺不全了。這是因爲孫光平首先從幻想裏撤了出來,他以年輕人的急功近利比父親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在幻想破滅的最初日子裏,我看到孫光平顯得沉悶憂鬱,經常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牀上。由於那時父親依然堅守在幻想裏,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就變得越來越冷漠。父親已經養成了坐在廣播下面的習慣,他一臉呆相地坐在那裏,口水從半開的嘴裏流淌而出。孫光平顯然不願意看到父親的蠢相,有一次他終於很不耐煩地說:
“別想那事了。”這話竟然使父親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來唾沫橫飛地大罵:“你他孃的滾開。”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擊更爲有力:
“這話你對王家兄弟去說。”
父親那時竟像孩子一樣尖叫着撲向孫光平,他沒說我揍死你,而是:“我和你拚啦。”如果不是母親,母親瘦小的身體和她瘦小的哭聲抵擋住兩個像狗一樣叫哮的男人,那麼我那本來就破舊不堪的家很可能成爲廢墟。孫光平臉色鐵青地走出家門時,剛好看到了我,他對我說:“這老頭想進棺材了。”
事實上我父親已經品嚐了很久的孤獨。他和哥哥之間完全喪失了弟弟剛死時的情投意合,兩個人不可能再在一起興致勃勃地描繪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親一人在幻想裏頗受冷落,而且他還將獨自抵抗政府來人不會出現的要命想法。因此當哥哥看着父親越來越不順眼時,父親也正在尋找和哥哥吵架的機會。那次爭吵以後很長時間裏,兩人不是怒目而視就是冷眼相對。
我父親孫廣才異常注意村口那條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來到。父親內心的祕密讓村裏的孩子都發現了,於是經常有幾個孩子跑到我家門前來喊叫:“孫廣才,穿中山服的人來了。”
最初的時候每次都讓他驚慌失措,我的父親在表達激動時,像個逃犯一樣身心不安。我看着他臉色蒼白地奔向村口,回來時則是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孫廣才最後一次上當是在冬天臨近的時候,一個九歲的男孩獨自跑過來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