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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玉青沒有回到南門居住,而是在城裏安頓下來。一個新近喪偶的五十歲的男人,租給了她兩個房間。第一個晚上他就偷偷摸模地爬到了馮玉青的牀上,馮玉青沒有拒絕他,到了月底這個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時,馮玉青這樣回答他:
“第一個晚上就付給你了。”
也許這就是馮玉青皮肉生涯的開端。與此同時,她幹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馮玉青已經把我徹底遺忘,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認真記住過我。那麼一個下午,在魯魯還沒有放學的時候,我獨自來到這裏。那時馮玉青正在樓前的一塊空地上,在幾棵樹木之間繫上晾衣服的繩子。她腰間圍着一塊塑料布圍裙,抱着一大包骯髒的塑料薄膜向井臺走去。這個似乎以此爲生的女人將木桶放入井中時,已經沒有昔日生機勃勃的姿態。她的頭髮剪短了,過去的長辮子永遠留在南門的井臺旁。她開始刷起了薄膜,連續不斷的響聲在那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刺耳地響起來,沉浸在機械重複裏的馮玉青,對站在不遠處的我,表現了平靜的視而不見。如何區分一個少女和少婦,讓我同時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馮玉青。
後來她站起來,拿着一張如同牀單一樣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繩子旁時她毫無顧忌地揮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濺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將薄膜晾到了繩子上。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歲月摧殘的臉,臉上的皺紋已經清晰可見,她那喪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時,就像灰暗的塵土向我漂浮而來。她轉身走向井臺,無情地向我呈現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壯的腰。我是這時候轉身離去的,我內心湧來的悲哀倒不是馮玉青對我的遺忘,而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到美麗的殘酷凋零。那個站在屋前迎着朝陽抬起雙臂梳頭的馮玉青,在我此後的記憶裏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馮玉青在白天和黑夜從事着兩種性質的勞動。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職業敵人,警察的出現迫使她選擇了另一種生活。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家鄉,命運終於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北京開始展開,最初的時候我是那樣的迷戀那些寬闊的街道,我時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口,四周的高樓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廣場一樣寬闊。我像一隻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戀水邊的青草一樣,難以說服自己離去。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家鄉城裏那幢破舊的樓房裏,赤條條的馮玉青和她一位赤條條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闖進來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魯魯被刺眼的燈光和響亮的訓斥聲驚醒,他睜大烏黑的眼睛迷惑地望着這突然出現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馮玉青對她兒子說道:
“閉上眼睛睡覺。”於是魯魯立刻在牀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他唯一沒有遵照母親意願的,是他始終沒有睡着。他聽到了他們的全部對話,聽着他們下樓去的腳步聲,魯魯突然害怕地感到母親可能回不來了。馮玉青被帶到公安局以後,這個話語不多的女人,面對審訊她的人,開始了平靜的滔滔不絕,她對他們說:
“你們身上的衣服,你們的錢都是國家發的,你們只要管好國家的事就行了,我身上的東西是自己長出來的,不是國家發的,我陪誰睡覺是我的事,我的東西自己會管的,不用你們操心。”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門的老頭打開大門時,他看到一個清秀的孩子站在那裏憂傷地望着自己,孩子的頭髮已被晨霧浸溼。魯魯告訴他:“我是來領我媽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