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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拂袖而去。我的祖父依然走南闖北,他們在國共之間的槍聲和饑荒的景色里長途跋涉,那種年月誰還會籌錢來讓他們一展手藝?他們像一班叫花子似的到處招睞生意。我祖父滿懷着造橋的雄心大志,卻很不合時宜地走在那個熱衷於破壞的時代裏。到頭來這班人馬不得不喪失最初的純潔,他們什麼活都幹,連洗刷殭屍和掘墳也不放過,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們不至於拋屍在荒野。孫有元在那極爲艱難的時刻,仍然讓他們跟着自己毫無希望地亂走,我不知道他使用了怎樣的花言巧語。直到後來的一個夜晚,他們被當成共產黨的游擊隊,遭受了國軍的襲擊,這班滿懷過時理想的石匠纔不得不生離死別。
那時候我祖父他們這班窮光蛋全睡在河灘上,第一排子彈射來時,孫有元竟然安然無恙,他還撐起身體大聲詢問誰在放鞭炮。然後他看到身旁一個師弟的臉已被打爛了,有月光下如摔破的雞蛋似的一塌糊塗,我那睡意朦朧的祖父撒腿就跑,他沿着河邊跑去時嗷嗷亂叫,可當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褲襠,他就立刻啞口無言了。孫有元心想壞了,睾丸被打掉了。儘管如此,我祖父依然拚命奔跑。孫有元一氣跑出了幾十裏,那時他感到自己的褲襠已經溼透了,他沒想那是不是汗水,只覺得血要流光了,他趕緊停住腳步,伸手去按住褲襠裏的傷口,這麼一按他竟摸到了自己的睾丸。最初他嚇一跳,心想他孃的這是什麼東西,仔細一摸才知道它們仍然健在。我祖父後來就坐到了一棵樹下,長時間地摸着被汗水浸溼的睾丸,嘿嘿笑個不停。當他對自己的安全確信無疑之後,他纔想到那班在河灘上的師兄弟,那個師弟被打爛的臉使他嚎啕大哭。顯而易見,孫有元已經無法繼續祖業了,他年方二十五,卻要被迫去體會當初父親告老還鄉時的淒涼心情。我年輕的祖父在這年春節臨近的時候,踏上了一條塵土飛揚的大道,以老年人的愁眉苦臉返回家中。
我的曾祖父一年多以前回到家中後,就一病不起,曾祖母花完所有的積蓄都無法喚回他往昔的生氣,於是又當掉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到頭來連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祖父破衣爛衫身無分文地回到家中時,他的父親已經病歸黃泉,他的母親則躺在死去的父親身旁,也已是奄奄一息。我那疾病纏身的曾祖母對她兒子的回來,只能用響亮急促的呼吸聲來表達喜悅了。我祖父就這樣攜帶着貧困回到了貧困的家中。這是我祖父年輕時最爲悽慘的時刻,家中已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他送進當鋪,而在這春節的前後,他也無處去出賣體力換回一些柴米。束手無策的孫有元,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頂着凜冽的寒風,扛起他父親的遺體往城裏跑去。我年輕的祖父竟然異想天開地想把死去的父親送進當鋪,一路上我祖父不停地向肩上的死屍賠禮道歉,同時挖空心思尋找理由來開脫自己。我曾祖父的遺體在那間四處漏風的茅屋裏挨凍了兩天兩夜,然後又被我祖父在呼嘯的北風裏扛了三十來里路,當他被放到城裏當鋪的櫃檯上時,已經如一根冰棍一樣僵硬無比了。我祖父眼淚汪汪地懇求當鋪的掌櫃,說自己不是不孝,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他告訴掌櫃:
“我爹死了沒錢收作,我娘活着躺在屋裏沒錢治病。做做好事吧,過幾天我就將爹贖回去。”
當鋪的掌櫃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這輩子沒聽說過死人還能當錢。他捂着鼻子連連揮手:
“不收,不收。這裏不收金菩薩。”
大年初一他以爲可以討個好口,使我曾祖父榮幸地成爲了一尊身價連城的金菩薩。
可我不識時務的祖父依然連連哀求,於是三個夥計走上前來,伸手將我曾祖父推了下去。我那僵硬的曾祖父像一塊石板一樣掉落在地,發出了堅硬的聲響。孫有元趕緊抱起他的父親,彷彿罪孽深重似的察看我曾祖父是否摔壞了。緊接着一股冷水澆在了我祖父頭上,在他還沒有離開的時候,當鋪的夥計就開始清掃被我曾祖父玷污了的櫃檯。這使孫有元勃然大怒,他對準一個夥計的鼻子就是狠狠一拳,那傢伙的身體就像彈弓上射出的泥丸,彈出去跌倒在地。我強壯無比的祖父使足力氣又把櫃檯拋翻過去,另外的幾個夥計舉着棍棒朝孫有元打來,孫有元只能舉起他父親的遺體,去抵擋和進攻他們。在那個寒冷的清晨,我祖父揮動着那具殭屍,把整個當鋪攪得天翻地覆。勇敢的孫有元得到父親遺體的有力支持,將那幾個夥計打得驚慌失措。他們誰也不敢碰上那具死屍,以免遭受一年的厄運,那個時代的迷信使孫有元的勇敢幾乎沒有受到什麼阻擋。當我祖父揮起他的父親,向那個面如土色的掌櫃擊去時,輪到孫有元驚慌了,他把父親的腦袋打在了一把椅子上。一聲可怕的聲響使我祖父驀然發現自己作孽了,他那時才知道自己大逆不道地將父親的遺體作爲武器。父親的腦袋已被打歪過去,我祖父經歷了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後,立刻扛起父親的遺體竄出門去,在凜冽的寒風裏奔跑起來。然後孫有元就像一個孝子一樣痛哭流涕了,那時候他坐在冬天的一棵榆樹下面,懷抱我損壞了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使了很大的勁,才把他父親打歪的腦袋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