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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有元埋葬了母親以後,他臉上由來已久的自信便一掃而光,他極其傷感地在逃亡的路上隨波逐流,母親的死使他的逃亡頃刻之間失去了意義。因此當我祖父在一庭殘垣前最初見到我祖母時,他的心裏出現了一片水流的嘩嘩聲。我祖母那時身上富貴的蹤影已經絲毫不見,她衣衫襤褸地坐在雜草之上,恍惚的眼神從披散的頭髮中望到了我祖父淒涼的臉。被飢餓弄得奄奄一息的祖母,不久之後就伏在我祖父的背脊上睡着了。年輕的孫有元就這樣得到了一個可以作爲妻子的女人,他不再毫無目標地漂盪。經歷了飢餓和貧困長時間掠奪的孫有元,揹着我祖母往前走去時,他年輕的臉上紅光閃閃。風燭殘年
祖父摔壞腰以後,我的印象裏突然出現了一位叔叔。這個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個小集鎮上幹着讓人張開嘴巴,然後往裏拔牙的事。據說他和一個屠夫,還有一個鞋匠佔據了一條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繼承了我祖父曾經有過的荒唐的行醫生涯,但他能夠長久地持續下來,證明了他的醫術不同我祖父那種純粹的胡鬧。他撐開寬大的油布傘,面對嘈雜的街道,就像釣魚那樣坐在傘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跡斑駁的白大褂,便能以醫生自居了。他面前的小方桌上推着幾把生鏽的鉗子,和幾十顆血跡尚在的殘牙。這些拔下的牙齒是他有力的自我標榜,以此來炫耀自己的手藝已經爐火純青,招睞着那些牙齒搖晃了的顧客。
一天上午,當祖父背上一個藍布包袱,懷抱一把破舊的雨傘,悄無聲息地從我們前面走過時,我和哥哥十分驚奇。他臨走時都沒和我父母說一句話,而我的父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神態,我和哥哥趴在後窗的窗臺上,看着祖父緩慢地走去。是母親告訴我們:“他去你們叔叔那裏。”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以無聲的狀態期待着火的光臨。厄運來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孫光平以他年齡的優勢,先於我得到了一個書包。那一刻在我童年記憶裏閃閃發亮,在我哥哥即將獲得上學機會的那個傍晚,我的父親,興致勃勃的孫廣才,以莫名其妙的驕傲坐在門檻上,聲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裏的孩子吵架——“一個你就打他,兩個你趕緊逃回家。”
孫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孫廣才,那是他對父親最爲崇拜的時候。我哥哥虔誠的神色,使我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述同樣的道理,並不覺得那已經是廢話了。
我父親是一個極其聰明的鄉巴佬,任何時髦的東西他都一學就會。當我哥哥背上書包第一次走向城裏的學校時,孫廣才站在村口給予他最後的提醒。他一個成年人學電影裏壞人的腔調實在是滑稽可笑,他扯開嗓子大喊:
“口令。”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這個八歲的孩子轉身來回答時,並沒有轉述父親昨晚紛繁複雜的教導,而是簡單明瞭地喊道:“一個就打,兩個逃回家。”
在這表達歡欣場面的另一側,我晚年的祖父拿着一根繩子無聲地從我身旁走過,去山坡上撿柴了。孫有元那時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壯,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擺動的腳走去時,濺了我一臉的塵土,使我當時對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興奮變得灰濛濛一片。我祖父的厄運和我哥哥的興奮緊密相連,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當我和弟弟還依然滿足於在池塘邊摸螺螄時,第一次從城裏學校回來的孫光平,已經懂得用知識來炫耀自己了。我無法忘記孫光平最初揹着書包回來的耀武揚威,我八歲的哥哥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顯然後一個動作是對學校老師的摹仿。然後他在池塘旁邊坐下來拿出課本,先是對着太陽照一照,接着十分矜持地閱讀了。我和弟弟那時候目瞪口呆,就像兩條飢腸轆轆的狗,看到一根骨頭在空中飛去。就是在這個時候,孫廣才揹着滿臉死灰的孫有元奔跑過來。我的父親那時顯得十分惱怒,他把孫有元放到牀上以後,便在屋門外嘟嘟噥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