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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到南門的第二天,祖父又離開南門前往我叔叔家中,這一次他住了兩個多月。當他再度回來時,家中已經蓋起了茅屋。我無法設想這個記憶所剩無幾,而且說話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樣走去和走來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死去的。孫有元經歷了冗長的低聲下氣之後,在臨終之際令人喫驚地煥發了他年輕時的蓬勃朝氣,從而使他生命的最後那部分顯得光彩照人。這個垂暮的老頭,以他最後燭光般的力氣,竟然去和那連日陰雨的天空較量。
眼看着田裏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時候,綿綿陰雨的來到使村裏人憂心忡忡。稻田裏的水明顯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張塑料薄膜一樣覆蓋在那裏,沉重的稻穗越彎越低,逐漸接近無聲上漲的雨水。我無法忘記那個災難來臨的時刻,束手無策的農民都像服喪一樣神情蕭條,管倉庫的羅老頭整日坐在門檻上抹着眼淚,向村裏人發佈悲觀的預言:
“今年要去討飯了。”羅老頭有着驚人的記憶力,他能夠順利地進入歷史的長河,向我們描敘1938年、1960年和此時一樣的澇災,來讓我們相信馬上就要討飯了。平日裏上竄下跳的孫廣才,在那時也像瘟雞一樣默不作聲了。可他有時突然冒出來的話語比羅老頭更爲聳人聽聞,他告訴我們說:“到時候只能去喫死人了。”
村裏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薩,供在案上叩頭唸佛,祈求菩薩顯靈,來拯救田裏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這個時候,像個救星一樣出現在衆人面前。這個習慣坐角落裏的老頭,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來,拿起他那把破雨傘走出屋去。當時我還以爲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顫巍巍的祖父,臉色灰白了多年之後重放紅光。他撐着那把油布傘,在風雨裏斜來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戶人家,向他們發出嗡嗡的叫喊:“把菩薩扔出去,讓雨淋它,看它還下不下雨。”
我膽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讓菩薩去遭受雨淋,使那幾戶拜佛的人家不勝驚慌,看着祖父那付可笑的模樣,我父親起先還覺得有趣。連日垂頭喪氣的孫廣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趄趔的祖父對我們說:
“這老頭還能硬一下。”
當村裏幾個老人慌張地來央求孫廣才,讓他去制止孫有元這種瀆神行爲,我父親才感到祖父惹來了麻煩。我不能不爲祖父擔憂。孫廣才走到了孫有元身旁,用嚇人的聲音喊道:
“你給我回去。”讓我喫驚的是祖父沒有像往常那樣懼怕我父親,他僵硬的身體在雨中緩慢地轉過來,定神看了一會孫廣才,然後抬起手指着他兒子說:“你回去。”我祖父竟敢讓孫廣纔回去,父親氣急敗壞地大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