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這是治病的。”李秀英雖然自我得讓人時常難以忍受,她在骨子裏卻是天真和善良的,她的疑神疑鬼是女人的通病。我剛去時,她總是擔心我會幹出一些對她家極爲不利的事,所以她考驗了我。有一次我在擦另一個房間的窗戶對,發現窗臺上有五角錢。我喫了一驚,五角錢對當初的我可是一筆巨大的數目。當我將錢拿去交給她時,顯然我的喫驚和誠實使她如釋重負。她明確告訴我,這是對我的考驗。她用令人感動的聲調稱讚我,她那過多讚美詞語的稱讚,使我當時激動得都差點要哭了。她對我的信任一直保持了五年,後來我在學校遭受誣陷時,只有她一個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身強力壯的王立強一旦回到家中就顯得死氣沉沉,他經常獨自坐在一邊愁眉不展。曾經有一次,我來到他家的第一個夏天,他讓我坐在窗臺上,仔細地向我講述山坡那邊有一條河,河上有木船,這樣簡單卻使我銘心刻骨的景象,總的來說他是一個溫和的男人,可他有時候的語言十分恐怖。他有一個非常喜愛的小酒盅,作爲家中唯一的裝飾品被安放在收音機上端,他爲了讓我重視酒盅,很嚴肅地告訴我,如果我有朝一日打破了酒盅,他就會擰斷我的脖子。當時他手裏正拿着一根黃瓜,他咔嚓一聲扭斷了黃瓜,對我說:
“就是這樣。”嚇得我脖子後面一陣陣冷風。
在我接近七歲的時候,生活的變換使我彷彿成爲了另外一個人。應該說我那時對自己的處境始終是迷迷糊糊,我在隨波逐流的童年,幾乎是在瞬間的時間裏,將在南門嘈雜家中的孫光林,變換爲在李秀英的呻吟和王立強的嘆息裏常受驚嚇的我。我是那樣迅速地熟悉了這個名叫孫蕩的城鎮,最初的時候我每天都置身於好奇之中。那些石板鋪成的狹長街道,讓我覺得就如流過南門的河一樣不知道有多長。有時候在傍晚,王立強像個父親那樣牽着我的手走過去時,我會充滿想象地感到這麼走下去會到北京的,往往是在那時,我突然看到自己走到家門了,這個疑問曾經長時間地困擾着我,我一直是往前走的,可最後總是走到了家門口。孫蕩鎮上的那座寶塔是我最驚奇的,寶塔的窗戶上竟會長出樹木來。這一景象延伸以後,有一次我古怪地覺得李秀英的嘴上也可能會長出樹木,就是不長樹木,也會長出青草。
街道上的石板經常會發生翹來翹去的聲響,尤其是在雨天的時候,使勁往一側踩去,另一側就會湧出一股泥水。這個遊戲曾經長久地迷戀着我,一旦獲得上街的機會,我就滿腔熱情地投入到這樣的遊戲之中。當時我是多麼想把泥水濺到過路人的褲子上,我用膽怯禁止了自己的小小慾望,沒有出現的後果向我描敘了自己遭受懲罰的可怕情景。後來我看到三個大男孩,將一排放在各家門前的便桶蓋扔上了天空。便桶蓋在空中旋轉時簡直美妙無比,幾個遭受損失的成年人從屋裏衝出來只是破口大罵而已,而那三個孩子則是大笑地逃跑了。我突然發現了逃跑的意義,它使懲罰變得遙遠,同時又延伸了快樂。因此當一個穿得漂亮整潔的女孩走過來時,我使勁踩向了一塊翹起的石板,泥水濺到了她的褲子上,我自己開始了預先設計好的逃跑。要命的是我實現內心的慾望之後,快樂並沒有來到。那個女孩沒有破口大罵,也不追趕我,而是站在街道中央哇哇大哭。她長久的哭聲,使我經歷了長久的膽戰心驚。就在這條街道拐角的地方,住着一個戴鴨舌帽的大孩子。他用嘴巴在一根竹竿上能吹出歌聲來,這對當初的我就如寶塔窗戶上長出樹木一樣奇妙。他經常雙手插在褲袋裏在街上閒逛,和一些認識的成年人打着招呼。這個大孩子體現出來的風度,曾讓我默默仿效過。當我也將雙手插進褲袋,努力作出大搖大擺的樣子時,我得意洋洋塑造出來的形象,卻被王立強用訓斥給葬送了。他說我像個小流氓。
這個戴鴨舌帽的大孩子,在吹出美妙的笛聲之後,還能惟妙惟肖地吹出賣梨膏糖的聲音。當我和其他一些饞嘴的孩子拚命奔跑過去後,看到的不是貨郎,而是坐在窗口哈哈大笑的他。我們上當受騙後一臉的蠢相,使他過於興奮的笑聲不得不在急促的咳嗽裏結束。
儘管屢屢上當,我依然一次次奔跑過去。我被聲音召喚着盲目和傻乎乎地跑去,爲的是讓他取笑我。有一次我窘迫地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上了他的當,他當時快樂的笑聲使我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對他說:
“你吹出來的一點也不像賣糖的。”我故作聰明地告訴他。“我一聽就知道是假的。”不料他笑得更厲害了,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