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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牛的尿還長。”在同學哧哧的笑聲裏,我面紅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雖然我沒再喝水,可是沒過多久膀胱又鼓起來了。那時候飢餓已經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這次我不敢輕易舉手了,我忍着劇烈的脹疼,期待着下課鈴聲早些響起來。我都不敢動一動身體,彷彿一動膀胱就要脹破似的。到後來我實在不行了,時間走的那麼慢,下課鈴聲遲遲不來。我膽戰心驚地第三次舉起手來。張青海有些惱火了,他說:
“你想淹死我們。”同學們鬨堂大笑。張青海沒再讓我上廁所,而是讓我繞到窗外,讓我對着教室的牆壁撒尿,他要親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當我將尿刷刷地衝到牆上去後,他相信了,走開幾步繼續講課。我的尿可能是太長了,張青海突然中斷講課,喫驚地說:“你還沒撒完?”我滿臉通紅膽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學後,我沒有像別的同學那樣回家,我繼續絕食鬥爭。整個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面,飢餓一旦強烈起來,我就爬起來去飽飽地喝一肚子水,然後繼續躺在那裏獨自悲傷。那時我的自尊只是裝飾而已了,我盼望着王立強找來。我躺在陽光下面,青草在我周圍歡欣地成長。
王立強找到我的時候,已是下午,上學的同學正在陸續來到。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喫過午飯以後,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回去,這是李秀英後來告訴我的。他把我從地上扶起來,用手輕輕觸碰我臉上的青腫時,我一下子就哭了。他把我背在脊背上,雙手有力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門走去。我的身體在他脊背上輕輕搖晃,清晨時還那麼堅強的自尊,那時被一種依戀所代替。我一點也不恨王立強了,我把臉靠在他肩膀上時,所感受的是被保護的激動。
我們走進了一家飯店,他把我放在櫃檯上,指着一塊寫滿各種麪條的黑板,問我要喫哪一種。我一聲不吭地看着黑板,什麼也不說,我自尊的殘餘仍在體內遊蕩。王立強就給我要了一碗最貴的三鮮面,然後我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我忘不了當初他看着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後那麼多年,我一想起他當初的眼神就會心裏發酸。他是那樣羞愧和疼愛地望着我,我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父親。可我當時並沒有這樣的感受,他死後我回到南門以後的日子,我才漸漸意識到這一點,比起孫廣纔來,王立強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親。現在一切都是那麼遙遠時,我才發現王立強的死,已經構成了我冗長持久的憂傷了。
麪條端上來以後,我沒有立刻就喫,而是貪婪同時又不安地看着熱氣騰昇的麪條。理解我心思的王立強馬上就站起來,說聲他要上班後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嚥地喫起來。可我小小的胃過早地得到了滿足,隨後我就無限惆悵地夾起雞塊、爆魚,看看又放下,接着又夾起來看看,遺憾的是我實在喫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