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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小學四年級時,我們乾脆搬到醫院裏住了,我家對面就是太平間,差不多隔幾個晚上我就會聽到悽慘的哭聲。那幾年裏我聽夠了哭喊的聲音,各種不同的哭聲,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都聽了不少。
最多的時候一個晚上能聽到兩三次,我常常在睡夢裏被吵醒;有時在白天也能看到死者親屬在太平間門口嚎啕大哭的情景,我搬一把小凳坐在自己門口,看着他們一邊哭一邊互相安慰。有幾次因爲好奇我還走過去看看死人,遺憾的是我沒有看到過死人的臉,我看到的都是被一塊布蓋住的死人,只有一次我看到一隻露出來的手,那手很瘦,微微彎曲着,看上去灰白,還有些發青。應該說我小時候不怕看到死人,對太平間也沒有絲毫恐懼,到了夏天最爲炎熱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呆在太平間裏,那用水泥砌成的牀非常涼快。在我記憶中的太平間總是一塵不染,四周是很高的樹木,裏面有一扇氣窗永遠打開着,在夏天時,外面的樹枝和樹葉會從那裏伸進來。
當時我唯一的恐懼是在黑夜裏,看到月光照耀中的樹梢,尖細樹梢在月光裏閃閃發亮,伸向空中,這情景每次都讓我發抖,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總之我一看到它就害怕。
我在小學畢業的那一年,應該是1973年,縣裏的圖書館重新對外開放,我父親爲我和哥哥弄了一張借書證,從那時起我開始喜歡閱讀小說了,尤其是長篇小說。我把那個時代所有的作品幾乎都讀了一遍,浩然的《豔陽天》、《金光大道》、還有《牛田洋》、《虹南作戰史》、《新橋》、《礦山風雲》、《飛雪迎春》、《閃閃的紅星》……當時我最喜歡的書是《閃閃的紅星》,然後是《礦山風雲》。
在閱讀這些枯燥乏味的書籍的同時,我迷戀上了街道上的大字報,那時候我已經在唸中學了,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都要在那些大字報前消磨一個來小時。到了70年代中期,所有的大字報說穿了都是人身攻擊,我看着這些我都認識都知道的人,怎樣用惡毒的語言互相謾罵,互相造謠中傷對方。有追根尋源挖祖墳的,也有編造色情故事,同時還會配上漫畫,漫畫的內容就更加廣泛了,什麼都有,甚至連交媾的動作都會畫出來。在大字報的時代,人的想象力被最大限度的發掘了出來,文學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發揮,什麼虛構、誇張、比喻、諷刺……應有盡有。這是我最早接觸到的文學,在大街上,在越貼越厚的大字報前,我開始喜歡文學了。
當我真正開始寫作時,我是一名牙醫了。我中學畢業以後,進了鎮上的衛生院,當起了牙科醫生,我的同學都進了工廠,我沒進工廠進了衛生院,完全是我父親一手安排的,他希望我也一輩子從醫。後來,我在衛生學校學習了一年,這一年使我極其難受,尤其是生理課,肌肉、神經、器官的位置都得背誦下來,過於呆板的學習讓我對自己從事的工作開始反感。我喜歡的是比較自由的工作,可以有想象力,可以發揮,可以隨心所欲。可是當一名醫生,嚴格說我從來沒有成爲過真正的醫生,就是有職稱的醫生,當醫只能一是一、二是二,沒法把心臟想象在大腿裏面,也不能將牙齒和腳趾混同起來,這種工作太嚴格了,我覺得自己不適合。
還有一點就是我難以適應每天八小時的工作,準時上班,準時下班,這太難受了。所以我最早從事寫作時的動機,很大程度是爲了擺脫自己所處的環境。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進入縣文化館,我看到文化館的人大多懶懶散散,我覺得他們的工作對我倒是很合適的。於是我開始寫作了,而且很勤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