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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漸漸遠去,兩條飄揚而去的鐵軌也沒有回來。我仍然在自己的蹤跡裏流連忘返,我感到累了,坐在一塊石頭上。我的身體像是一棵安靜的樹,我的記憶在那個離去的世界裏馬拉松似的慢慢奔跑。
我父親省喫儉用供我從小學唸到大學,我們的生活雖然清貧,但是溫暖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生母千里迢迢來尋找我,平靜的生活才被打破。那時候我正在上大學四年級,我的生母沿着鐵路線一個城市接着一個城市尋找過來。其實四十一年前她就找過我,當時她在火車上甦醒過來後,火車已經駛出將近兩百公里,她只記得是在火車出站時生下了我,可是出了哪個車站她完全沒有印象,她託人在經過的三個車站尋找過我,沒有發現我的一絲跡象。她曾經以爲我被火車碾死了,或者餓死在鐵軌上,或者被一條野狗叼走,她爲此哭得傷心欲絕。此後她放棄了對我的尋找,但是心裏始終殘存着希望,希望有一個好心人發現收養了我,把我撫養長大。她五十五歲那年退休後,決定自己到南方來找我,如果這次再沒有找到我,她可能真正死心了。我們這裏的電視和報紙配合她的尋找,我的離奇出生實在是一個好故事,電視報紙渲染了我的出生故事,有一家報紙的標題稱我是“火車生下的孩子”。
我在報紙上看到生母流淚的照片,又在電視裏看到她流淚的講述,那時我預感她尋找的孩子就是我,因爲她說出的年月日就是我出生的這一天,可是我心裏波瀾不驚,好像這是別人的事情,我竟然有興趣比較起她在報紙照片上流淚和電視畫面裏流淚的區別,照片上的眼淚是固定的,粘貼在她的臉頰上,而電視裏的眼淚是動態的,流到她的嘴角。我與名叫楊金彪的父親相依爲命二十二年,我習慣的母親是李月珍這個母親,突然另一個母親陌生地出現了,我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父親在報紙上和電視裏仔細看了她對當時情形的講述,認定我就是她尋找的兒子。他根據報紙上提供的信息,知道她住在哪家賓館,這天早晨他走到火車站的辦公室,給她所住的賓館打了一個電話,很順利接通了,兩個人在電話裏覈對了所有的細節後,我父親聽到她的哭泣,我父親也流淚了,兩個人用嗚咽的聲音在電話裏交談了一個多小時,她不斷詢問我,我父親不斷回答,然後約好下午的時候在她所住的賓館見面。我父親回來後激動地對我說:
“你媽媽來找你了。”
他把銀行存摺裏的三千元取了出來,這是他全部的積蓄,拉上我去了我們這個城市剛剛開業的也是規模最大的購物中心,準備給我買上一套名牌西裝。他認爲我應該穿得像電視裏的明星那樣,體面地去見我的生母,讓我的生母覺得,二十二年來他沒有虐待我。我父親在這個城市生活很多年,可是基本上沒有離開火車站的區域,他第一次走進這個氣派的六層購物中心,眼睛東張西望,嘴裏喃喃自語說着富麗堂皇,富麗堂皇啊。
購物中心的一層是各類品牌的化妝品,他使勁呼吸着,對我說:“這裏的空氣都這麼香。”
他走到一個化妝品櫃檯前詢問一位小姐:“名牌西裝在幾樓?”
“二樓。”小姐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