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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珍說那天深夜沒有聽到轟然響起的塌陷聲,但是她醒來了。此前她沉溺在三個沉睡裏,她在第一個沉睡裏見到遼闊的混沌,天和地渾然一體,一道光芒像地平線那樣出現,然後光芒潮水似的湧來,天和地分開了,早晨和晚上也分開了;在第二個沉睡裏見到空氣來了,快速飛翔和穿梭;在第三個沉睡裏見到水從地上蔓延開來,越來越像大海。
然後她醒來了,身體似乎正從懸崖掉落,下墜的速度讓她的身體豎立起來,她慢慢扯開那塊白布,像是清除堵在門前的白雪,她的雙腳開始走動,走出天坑底下的太平間,冷清的月光灑滿天坑,她的雙腳踩到犬牙交錯似的坑壁,以躺着的姿態走出天坑。
她走在被燈光照亮的城市裏,行人車輛熙熙攘攘,景物依舊,可是她的行走置身其外。
她像是回家那樣自然而然走到自己居住的樓房前,可是她不能像回家那樣走進去,無論她的雙腿如何擺動,也無法接近那幢樓房,那是她離開人世的第三個夜晚。她看見六樓的窗口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心裏怦然而動,那是郝霞,女兒回來了。
接下去的兩個晝夜裏,她沒有停止自己向前的步伐,可是漸行漸遠。那個窗口一直沒有出現郝強生,也沒有出現我,郝霞也只是出現一次。她看見陸續有人搬着桌子椅子櫃子,搬着茶几沙發,搬着牀從樓房裏出來,她知道這些與她朝夕相處幾十年的傢俱賣掉了,那套房子也賣掉了,她的丈夫和女兒即將飛往美國。
她終於看見我們,在下午的時刻,郝強生捧着骨灰盒在郝霞的攙扶下走出樓房,郝霞右手還提着一隻很大的行李袋,我提着兩個很大的行李箱跟在後面,我們三個站在路邊,一輛出租車停下,我和司機一起把兩個行李箱和郝霞手裏的行李袋放進後備箱。她看見我對郝強生說了幾句話,郝強生把骨灰盒交給我,我捧起骨灰盒,郝霞與郝強生坐進後座,我坐進前座,出租車駛去了。
她知道這是永別的時刻,郝強生和郝霞要去遙遠的美國,她潸然淚下,身體奔跑起來,可是奔跑仍然讓她遠離我們,她站住了,看着出租車消失在街上的車流裏。
她哭出了聲音,哭了很久後聽到身後有噝噝的聲響,彷彿也是哭泣之聲,她回頭看見二十七個嬰兒排成一隊匍匐在地,他們似乎和她一樣傷心。當她的哭泣停止後,他們噝噝的哭聲也停止了。她不知道他們跟在她的後面爬出天坑,又一直跟着她爬到這裏。她看着前面漸漸遠去的城市,又回頭看看二十七個嬰兒,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她輕聲對嬰兒們說:“走吧。”
身穿白色衣褲的李月珍緩步前行,二十七個嬰兒排成一隊在她後面爬行。陽光是陳舊的黃色,他們穿過鬧哄哄的城市,走進寧靜之中,迎來銀灰色的月光,他們在寧靜裏越走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