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像帶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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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在一九八八年的某一天,那時我正在魯迅文學院上學,我從北京東部的十里堡來到西部的雙榆樹,擠進狹窄和慢速的電梯,然後用手指的關節敲響吳濱的家門。當時吳濱剛剛發表了一組《城市獨白》的小說,意氣風發地和王朔他們搞起了一家名叫海馬的影視創作公司。現在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當時轉了幾次公交車,忘記了是在秋天裏還是在冬天裏從東到西穿越了北京城,只記得自己是獨自一人,還記得自己那時留着鬍鬚,而且頭髮遮掩了耳朵。我坐在並不比電梯寬敞多少的客廳裏,從下午一直到深夜,我忘記了和吳濱劉霞說了什麼話,也忘記了這對十多年前就分手的夫婦請我喫了什麼,我只記得中間看了一部讓我銘心刻骨的錄像帶電影,英格瑪·伯格曼的《野草莓》。
這是我有關八十年代美好記憶的開始,錄像帶電影美化了我此後兩年的生活。我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會去朱偉在白家莊的家,當時朱偉是《人民文學》的著名編輯,後來他去三聯書店先後主編了《愛樂》和《三聯生活週刊》。白家莊距離魯迅文學院所在的十里堡不到五公里,認識朱偉以後我就不願意再去遙遠的雙榆樹欣賞錄像帶電影了。我曾經在街上遇到劉霞,她問我爲什麼不去看望她和吳濱了,我說太遠了。然後我問她:你們爲什麼不來看望我?劉霞的回答和我一樣,也說太遠了。
那時候我住在魯迅文學院的四樓,電話就在樓梯旁,朱偉打來電話時經常是這樣一句話:“有好片子。”這時候他的聲音總是神祕和興奮。到了晚上,我就和朱偉盤腿坐在他家的地毯上,朱偉將白天借來的電影錄像帶塞進錄像機以後,我們的眼睛就像是追星族見到了心儀的明星一樣盯着電視屏幕,用今天時髦的話說,我和朱偉是當時錄像帶電影的絕對粉絲。我們一起看了不知道多少部錄像帶電影,伯格曼、費里尼、安東尼奧尼、戈達爾等現代主義的影片。這些電影被不斷轉錄以後變得越來越模糊,而且大部分的電影還沒有翻譯,我們不知道里面的人物在說些什麼,模糊的畫面上還經常出現錄像帶破損後的閃亮條紋。我們仍然全神貫注,猜測着裏面的情節,對某些畫面讚歎不已。我還記得,當我們看到電影裏的一個男人冷漠地坐在角落的沙發上,看着自己和一個女人做愛時,我們會喊叫:“牛!”看到電影裏一些人正在激烈地槍戰,另一些人卻是若無其事地散步和安靜地坐在椅子裏看書時,我們會喊叫:“牛!”當格非來到北京時,盤腿坐在朱偉家地毯上看錄像帶電影就是三個人了,喊叫“牛”的也是三個人了。
我就是在這間屋子裏第一次見到蘇童,那是八九年底的時候,朱偉打電話給我,說蘇童來了。我記得自己走進朱偉家時,蘇童立刻從沙發裏站起來,生機勃勃地伸出了他的手。不久前我在網上看到蘇童在復旦大學演講時,提到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他說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感覺是他們街上的孩子來了。回想起來我也有同樣的感覺,雖然我和蘇童第一次見面時已經二十九歲了,蘇童那時二十六歲,可是我們彷彿是一起長大的。
在我的記憶裏,第一次看的錄像帶電影就是伯格曼的《野草莓》。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把八部革命樣板戲看了又看,把《地雷戰》和《地道戰》看了又看,還有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和《勇敢的人們》等等,還有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和《鮮花盛開的村莊》,前者讓我哭腫了眼睛,後者讓我笑疼了肚子。“文革”後期羅馬尼亞電影進來了,一部《多瑙河之波》讓我的少年開始想入非非了,那是我第一次在電影裏看見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抱起來,雖然他們是夫妻。那個男人在甲板上抱起他的妻子時說的一句臺詞“我要把你扔進河裏去”,是那個時代男孩子的流行語,少年時期的我每次說出這句臺詞時,心裏就會悄悄湧上甜蜜的憧憬。
“文革”結束以後,大量被禁的電影開始公開放映,這是我看電影最多的時期。“文革”十年期間,翻來覆去地看樣板戲,看《地雷戰》《地道戰》,看阿爾巴尼亞朝鮮電影,“文革”結束後差不多兩三天看一部以前沒有看過的電影,然後日本電影進來了,歐洲電影也進來了,一部《追捕》我看了三遍,一部《虎口脫險》我看了兩遍。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電影,可是當我在一九八八年看完第一部錄像帶電影《野草莓》時,我震驚了,我第一次知道電影是可以這樣表達的,或者說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電影。那天深夜離開吳濱的家,已經沒有公交車了,我一個人行走在北京寂靜的街道上,熱血沸騰地走了二十多公里,走回十里堡的魯迅文學院。那天晚上,應該說是凌晨了,錄像帶電影《野草莓》給予我的感受是:我終於看到了一部真正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