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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評選中國這三十年來貶值速度最快、貶值幅度最大的一個詞彙,我覺得“領袖”將會毫無懸念地當選。
在文革時,“領袖”是一個神聖和偉大的詞彙,是“毛主席” 的代名詞,或者說是毛澤東的私有財產。沒有人膽敢聲稱自己是什麼“領袖”,即便是在夢裏也沒有這個膽量。“領袖”一詞,對於毛澤東之外的所有中國人來說是一個禁區。當時流行過這樣一句話“祖國神聖不可侵犯”,然後“神聖不可侵犯”常掛在了我們的嘴邊。“領袖”就是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詞彙,除此之外, “毛”這個姓氏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我的妻子告訴我,她過去生活的小鎮上有一位工會主席姓毛,小鎮的羣衆也叫他毛主席,他自然而然地答應了。結果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他被打倒了,他的罪行是讓世界上出現了兩個毛主席。這位姓毛的小鎮工會主席從此倒黴。他十分冤枉,眼淚汪汪地申辯,是別人這麼叫他的,不是他自己這麼叫的。打倒他的革命羣衆說:
“別人可以這麼叫,你不可以這麼答應,你答應了就是反革命分子。”童年時,我曾經對自己姓“餘”而沒有姓“毛”深感遺憾,心裏經常埋怨我父母的家族裏爲什麼沒有姓“毛”的人。我當時不知道,對於平民百姓來說,“毛”既是一個神聖偉大的姓氏,也可能是一個危險的姓氏。
當時有一個流行的比喻,就是將共產黨比喻成人民的母親。我心裏暗暗思忖,如果有母親,必然有父親,誰是我們中國人民的父親?理所當然是毛澤東。我童年的邏輯將中國共產黨變成了毛夫人,可是毛澤東的正宗夫人江青怎麼辦?當時我是文革時期的紅小兵,只知道男女平等和一夫一妻制,不知道中國過去的男人可以有幾個夫人,更不會想到今天中國的男人會有二奶和情人。年幼的我左思右想,把自己的腦袋想疼了,也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
我小時候心目中的領袖除了毛澤東,還有四位外國領袖。在我小學一年級的教室裏,前面黑板上面掛着毛澤東的肖像,後面的牆上並排掛着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斯大林的肖像。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斯大林是我最早見到的外國人。我們曾經好奇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長頭髮,比我們小鎮上女人的頭髮還要長,當時 的中國女人都是一樣的齊耳短髮,列寧和斯大林在我們看來還算屬於正常的男人髮型。童年的時候,我們是以頭髮的長短來區分男女的性別,所以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髮型令我們好奇。尤其是馬克思,他蓬鬆的鬈髮差,不多遮住了耳朵,我們小鎮上女人的耳朵就像馬克思的耳朵那樣,在頭髮裏時隱時現。好在馬克思還有一臉的絡腮鬍子,阻止了我們對他性別的繼續猜想。可是我們班上有一個同學竟然無視馬克思臉上絡腮鬍子的存在,公然宣稱: “馬克思是個女的。”
這個同學差點因此成爲小反革命。那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們小學有一個一年級的女生,因爲把毛澤東的肖像折迭了,讓毛澤東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十字架的影子,她因此被打倒,我們都叫她“小反革命分子”。她在全校的批判大會上痛哭流涕,口齒不清地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
批判會後,我們一年級的學生被老師召集到一起,要求我們揭發其他隱藏在其他同學中的小反革命分子。記得有兩個人被同學們揭發了出來,第一個名字我們不熟悉,老師問了很久才知道那是一個三歲的男孩,是揭發者鄰居的孩子,這個男孩說過一句反動的話,就是在某一個黃昏的時候,他說了一句:“太陽掉下去了。”當時流行把毛澤東比喻成紅太陽,因此我們不能隨便說到“太陽”。就是在黃昏的時候也只能說“天快要黑了”。這個男孩說太陽掉下去了,等於是在說毛澤東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