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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買下其中一套價值一億多元人民幣公寓的人,並非是引人矚目的地產商、金融投資商或者it行業的新貴,而是一個在中國的經濟浪潮裏很不起眼的血頭,就是賣血的組織者。這位富有的血頭出手闊綽,一次就付清了全額房款。於是,我關於草根的故事可以娓娓道來了。
我在一九九五年出版的《許三觀賣血記》裏面,塑造了李血頭這個人物,這是我醫院裏的童年經歷在虛構世界的延伸。我在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草根的詞義在漢語裏十分單純,僅僅是草的根鬚而已。幾年之後,我們從英語裏進口了全新的詞義,草根廣義地成爲了非主流和非正統的弱勢階層的代名詞,然後迅速風行中國社會。
在我記憶中,這個在醫院裏負責收購農民血液的人,也像醫生一樣穿着白大褂,不過他的白大褂十分骯髒,尤其是屁股和胳膊處黑乎乎的。他的嘴角整日叼着菸捲,前來賣血的農民都尊稱他爲血頭,用書面語解釋,就是血液的領導。
這個血頭在自己的血液世界裏建立了不言而喻的權威。雖然他在醫院裏的地位低於一位最普通的護士,然而他精通日積月累的意義,在歲月裏悄無聲息地建立了自己草根之王的地位。在那 些因爲貧困或者因爲其他更爲重要的理由前來賣血的農民眼中,他有時候就是一個救世主。
在過去的那個時代裏,所有醫院的血庫都庫存豐足。他從一開始就充分利用了這一點,讓遠道而來的賣血者在路上就開始了擔憂,擔憂自己體內流淌的血能否賣出去。他十分自然地培養了他們對他的尊敬,而且讓他們人人都發自內心。接下去他又讓這些最爲樸素的農民明白了禮物的意義,這些人中間的絕大部分都是目不識丁者,可是他們知道交流是人和人之間必不可少的,禮物顯然是交流時最爲重要的依據,它是另外一種語言,一種以自我損失爲前提的語言。正因爲如此,禮物成爲了喜愛、讚美和尊敬之詞。就這樣,他讓農民們明白了在離家出門前應該帶上兩棵青菜,或者是幾個西紅柿和幾個雞蛋。將青菜、西紅柿或者雞蛋獻給他的時候,也就獻上了讚美和尊敬之詞,如果空手而去等於失去了語言,成爲聾啞之人。
他苦心經營自己的王國,長達幾十年。然後,時代發生了變化,所有醫院的血庫都開始變得庫存不足了,買血者開始討好賣血者,醫院裏血頭們的權威搖搖欲墜。他並不爲此擔心,這時候他已經退休,反而捕擭了這個機會,成爲了一個鄉真正的血頭,不再是傳統意義上醫院的血頭。如這個血頭十多年前已經去世,他在去世前完成了一個壯舉,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我父親在一九九五年底讀完了《許三觀賣血記》,在電話裏講述了這個血頭退休以後如何富有起來的故事。在中國市場經濟蓬勃興起之時,這個血頭髮現了當時血液的價格在各地有所不同,於是在很短的時間裏組織了近千名賣血者,長途跋涉五百多公里,從浙江到江蘇。跨越了十來個縣,將他們的血賣到了他所能知道的價格最髙之地。他的追隨者獲得了更多一些的收入,而他自己的錢包則像 打足了氣的皮球一樣鼓了起來。
我可以想象,這是一次雜亂的漫長旅程。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麼手段,使那些平日裏最爲自由散漫同時又互不相識的人,吵吵鬧鬧地組成了一支烏合之衆的草根隊伍。我相信他給他們規定了某些紀律,並且無師自通地借用了軍隊的某些編制,他在這雜亂的人羣裏挑出十多個人,給予他們有限的權力,讓他們盡情展示各自的才華:威脅和拉攏、甜言蜜語和破口大罵並用。他們爲他管住了這近千人,而他只要管住這十多個人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