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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單一出來,蔡大安和田一申便再也憋不住了屎尿,都急急忙忙去了廁所。蔡大安對田一申悄悄說:“我給你投了一票,你怎麼比金狗還少?無論如何,咱不能讓金狗來當隊長!下來你不要投他的票,我也不能投他的票!”田一申則閉口不語,臉色鐵青。
初選中,金狗已經取得了勝利,他是要讓田中正他們看看他的價值,但他絕無當隊長之意。第二次選舉時,金狗就首先說道:“大家選我,我非常感謝,但我聲明,我是堅決不幹的,請不要選我!”爲了表明心跡,他讓田中正來爲不會寫字的幾個人代填選票。而自己填寫時,卻並沒有寫上蔡大安,而寫上了田一申,在將筆再一次給田一申時,裝作無意間連選票也一起給了田一申。田一申極快地看了一下金狗的選票,回報以無聲的微笑。開始統計,結果大出人之預料,田一申卻成了十一票,蔡大安成了十票,金狗則只有了七票。田中正就喜歡地說:“經過民主選舉,還是原來的結果,這就是說,田一申和蔡大安是得人心的,是深受大家信任的,那麼咱們就鼓掌通過吧!”掌聲就響了一陣,散了會。
這次一天一夜的會議,與會者沒有一個不覺得田中正的厲害的!田一申在家舉辦了一場酒席,爲自己的勝利慶賀了一番,特意也將金狗叫去了。蔡大安則極不滿意這次選舉,見了金狗說:“初選我是第一,再選我竟又成了第二名,這一定是田一申從中做了手腳!我分析了,是他沒給我投,也沒給你投,而自己卻給自己投。這人太卑鄙了!你也太傻,爲什麼不讓大家選你,又爲什麼不親自爲那幾個不會寫字的人代填選票呢?”金狗說:“只要你上去就好了!”蔡大安說:“我也太老實了,沒防着他要做手腳。咱們算是失敗了!”金狗安慰了他一番,問起州城報社名額的事,蔡大安說:“兄弟,天真有不測之風雲!會上你不是看得清楚嗎,現在田一申還是正隊長,田書記讓他迷惑了,我是愛莫能助啊!”金狗知道他會這樣,但金狗明白,通過這次選舉,他既不大惡了蔡大安,而又取得了田中正和田一申的好感。回來與小水商量,小水爲了萬無一失,就到了兩岔鎮供銷社與英英作長夜談,大說金狗的好處。英英說,金狗既然在部隊上搞過通訊,那一定是一筆好寫,也誇說金狗的一表人才,同意給叔叔說情。兩天後,田中正見到金狗,很喜歡地說:“金狗,你也報名去報社嗎?這想法很好,你覺得你怎麼樣,去能勝任嗎?”金狗說:“能成!”田中正哈哈大笑:“有氣派,幹什麼就得有這種派頭!我已經暗中觀察你了,你思想很敏銳,發言也有見地,是個人才!你還記得當年州河裏的事嗎?”金狗說:“什麼事?”田中正說:“你那時不救了我,恐怕我墳上的草都幾人高了!”金狗說:“你還記着那事?!”田中正說:“這是要記住的!當然你救我,這不僅僅是你我之間的個人事,是體現了羣衆和幹部的關係嘛!如果說我們當領導幹部是船的話,羣衆也就是水嘛,船全靠水來載浮啊!現在有機會到州城去,我就要考慮你,雖然你很能幹,這個河運隊捨不得你的,可要因才使用呀!這怕就不是我個人要報救命之恩而開後門吧!”金狗回笑着,說聲謝謝。
田中正似乎在認知己了,突然問道:“你打槍怎麼樣?”金狗說:“準着哩!”田中正就說:“你跟我打一次獵去,這幾天事情太多太雜,腦子該鬆弛一下了,你有興趣嗎?”金狗說:“當然有興趣!”田中正便拍着金狗的肩說:“一申和大安有你這個樣子就好了!”打獵的那天,金狗沒有出船,他讓福運替他去和七老漢結伴,自個在家等着田中正。不靜崗後十里,是大深溝,山上多有野兔、山雞和黃羊,偶爾也會碰着野豬、狗熊的。田中正來了,揹着一杆半自動,是鄉武裝幹事的那支槍,同行的竟是蔡大安,也背了一杆槍。蔡大安悄悄對金狗說:“看見了吧,田一申又不行了,當着他的面,書記叫我來,就是不叫他!”金狗笑笑,心裏說:哼,田中正在玩天平,你被玩了還天地不曉哩!口裏卻說:“那好呀,你可以幫我說說話了!”蔡大安說:“你今天能來,還不是我說的嗎?”三人順溝走了十里,十里山路崎嶇,岩石突出,勢如下山虎之態,且危巖頂上,多有白皮松,七扭八扭,於黑青中顯白。到了一個山窪裏,巖的石層線突然斜豎,滿窪裏是屋大的巨石,苔蘚如錢,就在亂石之間,有一獨戶人家。屋主是一短小精悍男人,正懶洋洋地仰躺在門前的亂草中,身邊是一頭奶羊,瘦骨嶙峋,卻奶大如袋,那小男人就雙手摩揣着奶頭,用嘴去吮奶汁。聽見腳步聲,小男人抬頭看了一下,木木的毫無表情,又去吮吸奶汁。
田中正就喊了一聲:“豹子!”小男人又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突然銳聲大叫:“是田書記!今早上我兩口還說起你是該來了,果真你就來了!東坡堖發現有一隻野豬,今日咱把它收拾了去!”田中正說:“豹子,你好受活,睡在那兒喫羊奶,我們肚子裏咕咕叫了,先弄一頓喫食吧!”話未落,後山埡一聲沉沉爆炸聲。豹子喜得手舞足蹈:“田書記,你真是大人大福,那山埡放的藥丸,早不響遲不響,你腳跟一到就響了!”便尖嗓子又朝屋裏喊:“喂,田書記來了,你還不下機子嗎?”自個又笑笑,朝後山埡跑去。
堂屋裏的一架織布機上,走下一個女人,衣衫破舊,卻面容潔淨,大有幾分風采。見客進門,哎喲了一聲復又回去,梳理了頭髮,換取了新衫。田中正就對金狗和大安說:“深山出英俊,一點不假吧?一棵嫩白菜硬是讓瞎豬拱了!”三人進門,田中正在中堂又大聲誇說這女人俏樣,女人打扮了出來,倚在內屋門框上說:“瞧書記說的,我們深山人有什麼好,醜得出不了門哩!”眉眼就溢光飛蕩。然後燒水泡茶,一人一碗端上來了,又訴說田書記怎的多日也不見來,是嫌山裏人的碗沿不淨,還是嫌山裏人的被頭沒洗?直說得田中正的話和笑混合一團。後來豹子就扛了一隻野狗進來,直唸叨書記口福好,可以喝酒喫狗肉了!便動手將炸飛了嘴脣的野狗繩拴了,勒死在門檻下,架火煮喫。喫罷,豹子取了槍,裝上火藥,藥裏又下了鐵條,再將一小塊有紅的紙撕成四片,揉成小粒給每人的槍管裏塞。金狗問這是什麼,小男人說是“避邪”,田中正就說:“金狗真傻,這是女人的經血紙,裝上它,不會出事故的!”金狗頓覺噁心,拒不接受,田中正就說:“金狗不要我要!豹子你先到後山去,大安往右樑上,金狗去左梁,你們三人發現了往下趕,我伏在溝口。要是今日有東西,那它是逃不走的!”分配完畢,金狗三人提槍上了山樑,田中正還坐在屋中喫茶,豹子的女人卻提了一桶水,燒熱了洗臉洗脖擦身子。
約摸兩頓飯辰過去,溝堖的梢林子中響了豹子的吶喊聲,隨着右樑上也有了大安的“嗷——嗷——”叫聲,金狗握了槍,知道那邊出現了獵物,就靜伏在一棵枯樹背後,一雙眼眨也不敢眨。倏忽,前邊的一片蒿草地湧過一道波浪,迅速推來,他立即大聲叫喊:“嗷——嗷——”那波浪立時停止,遂向溝下閃去。金狗並未看清那是一頭什麼野物,囂喊:“田書記,下來了——”慌忙一邊故意打弄得梢林亂響,一邊收縮包圍圈,向溝下移動。但是,山溝裏卻好長時間寂靜無聲,溝口的田中正並沒有開什麼槍。金狗想:難道野物跑脫了?便跑過山樑,從一條毛砭道上往溝口走,才爬至一個石嘴,突然聽得前邊有動靜,伏地窺視時,兩個婦女正蹲在一眼山泉邊汲水。一個說:“田書記又來了,沒到你家去嗎?”一個說:“人家哪會到我家?我有你這副俊臉嗎,東西一樣,人家要的是白臉臉。”“……到底不一樣的。”“是不一樣嗎,你小狐子好福!”“咱那死鬼,天一黑回來,黑燈瞎火地就上炕,你還沒往那事上想,他就上來了,只顧着自己扇,你纔剛剛有點意思,他就完了,完了就翻過身去睡,死也不理你。田書記不,他坐着說話,說得你心裏癢癢的,他纔上來,上來還幫你,這兒摸摸,那兒揣揣,你不能不催他……他倒不急,在裏邊角角落落,溝溝岔岔,圪圪溝溝,全回動得到到的了,你都要消了,化了,死了,他才……唉,到底是幹部,幹部和農民有差別嘛!”一個說:“……你是越喫越饞了,小心你男人用槍崩了你!”一個說:“他崩我什麼,我是和死貓爛狗嗎,我是和田書記!”金狗聽了,卻害怕得不敢起身,不知道說話的是誰?待女人汲水走了,看時,俊俏的那個竟是豹子的女人!金狗腦子裏嗡地響了一下,眼前就模糊起來,盯着那豹子的女人從荒草裏走去,風起草動,女人就時隱時現,他眼睛就看花了,一會兒覺得那女人是英英的娘,一會兒又覺得是死去的翠翠……金狗一時怒火中燒,他咒罵着這些不知恥的女人,更咒罵着田中正竟走到哪兒橫行到哪裏?!就提了槍往溝口走,他要過去找着田中正,當面打他一個耳光,要他跪下來交待這一切臭事。但溝堖上的豹子的叫聲又喊了:“下來了!是一頭野豬!嗷——嗷——”金狗低聲罵:“你羞你先人哩,還講究是打獵的!”卻立即思忖道:豹子做丈夫,豹子都是這樣,咱何苦發什麼火?再說捉姦捉雙,這陣你拿什麼證據?那男女是通姦不是強姦,法律也管不着的,你有什麼辦法?一時灰心喪氣,癡呆呆地站在那裏。
遠處豹子的喊聲更大了,蔡大安也在喊,喊聲在山谷裏迴盪着。金狗木木地跪倒在地上,突然像瘋子一樣大聲嘶叫,將雙拳在地上擂打。然後便端了槍對着山樑上那棵白皮松,勾動了扳機,一連放射了十三槍,將所有的子彈全部報銷了!聽見槍響,蔡大安和豹子從梢林過來,一邊喊田書記,一邊喊金狗。金狗還跪在那裏,不動也不應,直待到田中正也提了槍過來問:“金狗,你打着了?”金狗軟軟地倒在地上,臉上灰白得不是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