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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坐在對面山坡上的畫匠,聽到了家裏尖銳的哭聲,知道事情不妙,怒氣衝衝地要撲回去打罵金狗。但他停止了,他知道金狗是拗性子,不會聽他話的,再說,金狗現在是大記者了,又怎麼當着英英的面打罵呢?萬難之中,他想到了田中正。田中正的話金狗或許會聽從的,去請他來,也免得以後他怨咱沒把他看起啊!田中正夫婦半下午就做好了飯菜在家等着金狗,但金狗沒來,英英也沒回來,田中正就犯了躁,知道事情有了麻煩,嚷道着:“不來了罷了,咱自己喫!”但是當英英娘將飯菜端上來,他卻不喫了,說再等一等。英英娘說:“咱也太丟人了,田家還沒有這麼請過客的!”田中正就沮喪着說:“忍吧,忍吧,這金狗不是當年的金狗,他是記者啊!”婦人說:“他是記者,你也是書記!”田中正竟向婦人發了火:“你知道個屁!你以爲我這個書記就好過嗎?一個鄉的書記甭說全國、全省,就在州里能算個屁官?!你到他家去叫叫他吧。”婦人卻死不去。兩人正爭吵着,畫匠進門來了,他低聲下氣地給田中正說好話,罵金狗年輕無知,頭腦簡單,求能去他家給兩個孩子調和調和。
田中正就坐在那裏鐵青了臉聽畫匠說,說完了,他又取了水菸袋來吸,吸得呼呼嚕嚕的,老半晌方說:“孩子的事我主張是不管的,大人只有建議權啊!可金狗和英英本來好好的,怎麼就鬧到這一步?金狗思想是變了,眼眶子高了吧?可他再有本事,做了記者或者就是當了省長,他在你我跟前總是晚輩吧,他總得要知道自己的根根底底吧?”畫匠說:“這話是對的,當初金狗到州城報社去,也全是靠了你啊!”田中正說:“這些咱都不說。現在這麼一鬧,對英英不好,對金狗也不好,我們做大人的,就要出來說說話的。”畫匠說:“我正是這個心思纔來請你到我家去一趟的,你是有身份的人,說一句話比我頂事,你去把金狗壓一壓,他金狗還能怎麼樣?他要再不聽話,我就把他打死了!”田中正來了,他是第一次到畫匠的家來,一出門,讓畫匠先走,看看左右沒外人,自己便跟在後邊。兩個家庭的兩代老少坐在了屋裏,田中正囑咐關了院門和堂屋門,就讓金狗坐下,讓英英也坐下。英英還要哭,他便說道:“你哭什麼,有什麼哭的,丟人丟到什麼地方了?!”英英止了哭。
金狗說:“田書記能來,這就好了!”田中正頓時臉色難看起來,說:“金狗,我不是以鄉政府書記的身份來解決民事糾紛的!”金狗說:“不管怎麼說,這事總得你來解決啊!鄉政府事情忙,我也真不忍心給你忙中加忙,可這事情還是讓你忙着了!”田中正說:“那好吧,現在雙方大人孩子都在這兒,咱們是要好好開個會的。兩岔鄉這麼多人口的大鄉,我沒有一件事解決不了的,難道爲咱們家庭裏的小事就被絆倒了,惹人恥笑?金狗雖然成了名記者,可你也不至於把你爹和我不放在眼裏吧?”金狗就嘿嘿地笑了。
畫匠趕忙制止說:“金狗!”田中正被金狗的笑聲打斷了話,也一時續不下去,就開始在身上摸,摸出一盒普通菸捲,金狗便從身上掏出一包過濾嘴煙來說:“吸這個吧!”同時把打火機也打着了。田中正不好推辭,吸着了煙,吸得極狠。屋子裏就靜下來。
田中正說:“金狗提出退婚,這事原則上我是不干涉的,能談成就談,談不成也可以退,金狗能在州城找個更好的女子,英英我想也不會嫁不出去的。”畫匠就說:“他金狗是不敢的!金狗你聽着,你叔是鄉黨委書記,你要聽得來你叔的話!你要記着,往後和英英和好,冬天裏咱就辦了親事,多好的光景!”田中正說:“你話也不要這麼說,孩子們的事最終還要他們拿主意。兩人既已鬧到這步田地,讓他們各自講講,到底有什麼矛盾嘛!”金狗就說:“那好吧,讓英英先說吧。”英英就講了金狗進州城後如何冷淡,她寫了多少信,金狗回了多少信,她怎麼上州城去看望他的病,金狗又怎樣冷臉待她,最後又怎樣來信挑明要退婚。金狗看着英英,他突然對她產生了同情,但他對她的那一身裝扮就受不了:本來就“土”,還要追洋,土不如小水,洋又不如石華,不倫不類!更使他不堪忍受的是她的言語中充滿了一股仗田家勢的傲氣!等她講完後,他僅僅說了兩人性格上感情上的不和,別的一概不談,連那封控告信也未提及。
田中正臉色陰沉,末了問:“那你今後怎麼打算?”畫匠說:“怎麼打算?今日各自把矛盾說了,說了就完了,往後什麼也不要說,抓緊籌備婚事吧。感情是什麼,一結婚做了夫妻,生兒育女過光景,這就有感情了!”田中正卻並沒有接畫匠的話,他看着金狗,突然冷冷地說:“金狗,你現在從報社到白石寨了?”金狗說:“是在白石寨!”田中正就笑了笑說:“報社在州城,在那裏幹得好好的怎麼到白石寨來了?!”英英就叫道:“叔叔,你不要問了!”田中正並不知道英英話中的意思,還在說:“我怎麼不問呢?這是大事嘛!”金狗就說:“你一定是想知道那封信的事吧?事情是這樣的,我要留在州城報社機關內,我可以一直留在那裏,可我想回到白石寨來,白石寨是家鄉,這裏的情況我全清楚,這更便於發揮我一個記者的作用了!在我回到白石寨後,報社領導轉給了我一封信,讓我自己處理,我剛纔已交給英英了,物歸原主,我讓她保存了!”田中正一下子從炕沿上站起來,但很快又坐下去,那麼笑了一下,低緩而又兇狠地說:“金狗,我沒到過報社去,可也有記者曾來過鄉政府,我也是見過的!一個記者證它並不是上方寶劍!”金狗說:“這是當然,記者遇着秉公辦事的幹部他還只是一個勁地寫文章表揚哩!”畫匠見氣氛不對,就說:“金狗,你不要東溝拉到西汊,你當着我和你田叔說,婚事你到底咋辦?”金狗說:“不成了還能怎麼辦?”畫匠立即將炕上的一個枕頭丟過去,砸在金狗的頭上。回頭看田中正,田中正臉如土布袋摔打過一樣,畫匠忙去倒茶水。田中正說句:你不要忙活了!就言稱上個廁所,出了堂屋。屋子裏立時靜下來,等待田中正,可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畫匠出來找田中正,院門開着,田中正不見了。英英一見叔不在,哇地就奪門而跑,大哭不止。慌得畫匠迭聲叫苦,再要打金狗,卻軟得沒了一絲力氣,說道:“好了,好了,人家走了,這不是給咱傷臉嗎!你怎麼能在人家面前說出那樣的話?人家受過誰這樣的氣?!你快跟我到田家去,什麼硬話也不要說,給人家求饒,賠錯,說你再不敢那樣了!”金狗還要違抗,爹撲通一聲倒給兒子跪下了!金狗可憐起爹來,爲了爹,他只好去了仙遊川田家。田家的大門緊關了,如何敲,如何叫,只是不開。父子倆癡呆呆站了一小時,那大門裏分明有咳嗽聲,還是不回應。
金狗說:“爹,咱何必這麼低聲下氣?你是我爹,你論輩和他姓田的平等,論年紀你比他大,咱叫他這麼長時間,他門不開,一聲不吭,咱還要怎的?”扶爹踉踉蹌蹌回走,畫匠只是口口聲聲罵金狗。金狗說:“英英那號人,不是咱要的,她要嫁我,並不是真心愛我。”畫匠說:“你胡說,人家不真心,當初能把名額讓給你?”金狗說:“那全是騙局,報社的人把內幕全說給我了,人家壓根兒就沒錄上她!”畫匠悶了半晌,又說:“就說那是騙局吧,可你們訂婚了這麼長時間,說要吹一句話就吹了?”金狗說:“爹哪裏知道,我們很少通過信,一鬧矛盾,她竟給報社領導去信,要求將我退回農村!”畫匠問:“你說的是真的?”金狗說:“我能哄爹?報社領導卻不聽她那套,信又轉給了我。”畫匠一聽這話,心放在了兒子的身上,也便罵起英英的心狠:“心那麼毒?你好不容易當了記者,和她事不成,就能做出這樣的事?!”父子倆就再不說話了,回到家裏,亦是無言,相對默默坐到雞叫。畫匠說:“你去睡一會兒吧,金狗,無論怎麼說,這事先還是怪你!田家是高門樓,多少人高攀都高攀不上,你竟要和人家女子退婚,這田中正是不會罷休的。你等着吧,他會給咱虧喫的。你爹一生沒本事,只會抹顏色,讓人瞧不起,田中正要整我,我倒不在乎,你路還長,你可要小心啊!”金狗扶爹睡下,聽爹一夜裏長聲嘆息,不住地嘮叨:“你孩子入世淺啊,你不懂得人情世故啊!”自己就在黑暗裏淚流下來,打溼了枕頭。
這時候,正是子夜,山峁樹林子裏的“看山狗”叫得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