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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下午,我是和丁霸槽喝淡了一壺茶,他嗇皮不肯再添茶葉了,我就去文化站看夏雨他們搓麻將。關於整個下午發生的一切事,都是陳亮後來告知我的。他是個大舌頭,咬字含糊,和武林有一比,但武林結巴是慢結巴,陳亮結巴是快結巴。我喜歡陳亮快結巴,我說:“你說不及了你就唱!”他也是能唱的,但唱的是秦腔,就唱:“‘越思越想越可恨,洪洞縣裏沒好人’。”我說:“你會唱秦腔了?”他一得能,又唱了一板曲子:

我說:“陳亮,清風街讓你兄弟倆承包了果園,你倒罵‘洪洞縣裏沒好人’了?!”陳亮說:“一簽簽了合同,我哥就就是哭,哭了。”我說:“他哭啥的?”陳亮說:“我哥一一心想當個歌歌手的的,只是爲了喫喫飯才四處跑跑着做鞋補補輪胎的,這果園一承承包就把他拴拴拴在清風街了!”我說:“你哥的歌聲我聽了,當歌手他真的就餓死了,何況還帶着你這個兄弟,你們到哪兒混去?”陳亮說:“這,這也是是的。”然後我就問陳星是不是勾搭上翠翠啦?陳亮變臉失色,說:“沒沒沒。”我警告說要在清風街站住腳,就得先把自己的東西管好。陳亮說:“這這知道,我們都有有手哩!”他這麼一說,我就可憐起這兄弟倆了,唉,這社會,幸福的人都是一樣的幸福,恓惶的人卻是各有各的恓惶。但是,陳亮卻又說了一句:“你是不是是對我哥喫喫醋啦?”我對陳星喫醋啦?笑話!翠翠,澀蘋果,沒長開,她那樣子,清風街多得是,我喫醋的只有夏風!我看搓麻將看到天黑,才從街上往回走,心想能不能碰上白雪呢,或許白雪去西街孃家也正巧回東街呢。但國營供銷店的張順在喊我:“引生!引生!”我沒有理這麻子。張順又說:“和你爹一樣裝聾充癡!”我說:“你說啥?”張順說:“罵你就聽見了?”我爹是給夏天義當了一輩子副手,每一次換屆,夏天義都要留用我爹,但每一次運動來了需要拔白旗,夏天義就要批判我爹。我爹是好脾氣,受批判時便裝聾充癡,過後了又鞍前馬後地給夏天義做副手。我抱怨過我爹,我爹說:“那好麼,能作活典型嘛。”我說:“你當典型,他咋不當典型的?”我爹說:“你不懂!”我可能不懂,但夏天義可以批判我爹,我也可以抱怨我爹,而別人要說我爹的不是,我反對哩!我摸了一塊磚,走過去準備收拾張順,張順卻是要我吸酒管子,我便不恨他了。供銷社存着幾大木桶的酒精,用細皮管要往小罐裏導引,細皮管裏有氣,導引不過來,需要用嘴吸。我吸了兩口就吸通了,卻趁機美美喝了兩口。兩口酒精下肚,頭稍微有些暈,半閉了眼睛在街上走,想要見白雪,果然白雪就打了燈籠在前邊走,腳步碎碎的,兩個屁股蛋子擰着。我纔要叫:“白雪!”另一條巷子裏走出上善和金蓮,在說:“這妹子做啥去?”回答是:“家富在雷慶家唱酒哩,去接呀。”我纔看清前面走的不是白雪。也上前說:“咦,男人能掙錢了,也顯得老婆賢惠!”家富的老婆回頭罵我:“你這光棍知道老婆是個啥?!”就對上善和金蓮說:“家富拿不住自己,上次喝多了,回來一頭窩在渠裏,多虧是乾渠,要不早沒命了!”上善對金蓮說:“雷慶請酒不叫咱去,咱偏也去!”他們去,我就跟着去,反正回家還是睡不着。

在雷慶家,上善、金蓮和家富的老婆都入了席,梅花不給我凳子,說:“你有病,喝酒會犯的,你當酒監吧。”梅花從來不把我放在眼裏的。當酒監就當酒監吧,我辦事可是認真的。喝了一陣,家富賴酒,雷慶壓住讓喝,我過去抱住了家富的雙手,他把酒喝進嘴裏了,我又強調:說話,說話!他一說話,酒嚥下去了,就對我不滿意。輪到君亭,君亭要我代酒,說:“你喝一兩盅沒事!”我酒精都喝過了,還怕喝一盅兩盅?我喝了,家富就嫌我監酒不公,說:“你巴結君亭,君亭給你啥好處了?你嚷嚷着要承包磚場,磚場仍是三踅幹着,你連陳星都不如,陳星還承包果園哩!”陳星承包果園的事那天夜裏我還不知道,我就問君亭:“這是真的?”君亭說:“新生不全承包了,總得有人幹呀!我也考慮過你,可你有病,你幹得了?”我說:“我有啥病哩?你們村幹部倒有病,欺軟的怕硬的,尤其是秦安,他上臺還是我爹推薦的,我爹一死,我爹的事他就不管了?!”家富說:“你爹人都死了還管他啥事?”我說:“村裏還欠我爹五百元哩,是補貼費和代墊的牲畜防疫稅。”君亭說:“你不要提你爹的事啦!”我說:“爲啥不提?”君亭說:“那是胡塗賬,你爹負責修街面,大家集資了那麼多錢,可路修成了個啥?爲這事我替你爹背了多少黑鍋!你爹一死,死口無對,這些賬是瞎是好一筆抹了,你再提五百元,誰說得清?!”我說:“你當主任不能說這話!”陳星說:“他不是主任,是支書了,支書比主任大!”我說:“你是支書哩,你們不還錢,我就告去!”君亭說:“告去!”我說大話,君亭要是口氣軟和,給我解釋解釋,事情也就過去了,但是君亭說:告去!他那神情壓根就瞧不起我,我就火了。我感覺我頭上起了一堆火,像雞冠子,還在地上蹦哩,蹦得上了木樑,木樑上的灰塵全落下來,又從木樑上跳下來。我罵道:“貪官污吏!”君亭忽地站起來,說:“誰是貪官污吏?!”我說:“秦安是,你也是!”君亭說:“你嘴放乾淨些!”我說:“貪官污吏!貪官污吏!”他一拳頭把我戳倒在了地上。我是裝了兩顆假牙的,假牙掉在桌子底下,我撿起來又裝進了嘴,爬起來往他衝過去,說:“你支書打人,你打呀,你不把我犧牲了你都不是人!”衆人都把君亭護住了,倒指責了我:“引生,你咋啦,你病犯啦?”我撞不上君亭,氣得在桌面上撞我的頭,咚,咚咚,撞得桌面上的酒盅都跳起來。是家富後來抱住了我,卻還是一邊對君亭說:“你今晚心情不好,惹這瘋子幹啥呀?”一邊把我往門外拖。我手抓着門框,他把我掰開了,硬是把我送回了家。

我一夜沒睡,睜着眼坐在土炕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蚊子來咬我,覺不着癢,等着蚊子趴在腿面上吸血,吸得肚子鼓鼓的了,啪地打一掌,血就染了一手。我的血竟是臭臭的。後來我頭疼得厲害,像熟透了的西瓜,錚兒錚兒響,就裂開了,我能感到從裂縫裏往外冒白氣。我不知怎麼就在清風街上走,見什麼用腳踹什麼,希望有人出來和我說話,但沒人出來,我敲他們各家的門,他們也不理我。清風街是虧待了我,所有的人都在賤看我和算計我。趙宏聲的大清堂門口有盞路燈,照出我的影子,影子有十丈長,我就身高十丈,我拿腳踩我的影子,影子不疼,我的腳疼。天亮了,我怎麼還是坐在炕上?身上出了一層小紅疙瘩,那是蚊子咬的,我看見院門敞開着,連堂屋門也敞開着,是不是半夜裏賊來過了,忙揭開了炕蓆,席下的二百零八角錢還在,吊籠裏的三個蒸饃還在。我再一次到了街上,街上有了遊豬,大肚子着地,一擺一擺地走。中街的人家有好幾戶是放遊豬的,狗剩就擔着糞擔,一頭是尿桶,一頭是糞籠,跟着豬走,豬的尾巴一翹,便把大糞勺伸到豬屁股下。我真看不起狗剩,別人出外打工都好好的,他出去背了一年礦,回來就得了病了,而每天早起都拾糞哩,穿的褲子黑勾蛋子都露了出來!從街上走到了312國道上,鄉政府的大鐵門還關着,來運卻已經蹲在那裏,等候着賽虎了。狗戀愛這麼專注,這我沒有想到。從鄉政府門口再走一大圈回西街,西街人差不多都起牀了,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發迷瞪,撓膀子,說:“引生你視察回來了?”我說:“昨晚聽到我敲你家門了?”他們說:“沒呀!”我說:“門都快敲破了怎麼會聽不見?”他們站起來翻我的眼皮,說:“引生引生,你犯病啦!”

我怎麼是犯病了呢?我引生現在有什麼病?我想白雪是病嗎,我愛錢是病嗎,我喝茶喝酒頓頓飯沒有喫厭煩是病嗎,這些人真可笑!我繼續往前走,水興家門旁那一叢牡丹看見了我,很高興,給我笑哩。我說:“牡丹你好!”太陽就出來了,夏天的太陽一出來屹甲嶺都成白的,像是一嶺的棉花開了。哎呀,一堆棉花堆在了一堵敗壞了的院牆豁口上!豁口是用樹枝編成的籬笆補着,棉花裏有牽牛蔓往上爬,踩着籬笆格兒一出一進地往上爬,高高地伸着頭站在了籬笆頂上,好像順着太陽光線還要爬到天上去。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好的景象,隔着棉花堆往裏一看,裏邊坐着白雪在洗衣服。這是白家的院子!我立即閉住了氣,躲在那棵桑樹後往過看。白雪洗的衣服真多,在籬笆上晾着了上衣,褲子,還有褲頭和胸罩。白雪還在大木盆裏搓一件衣服,她一搓,我一用勁,她再一搓,我再一用勁,我的拳頭都握出汗了。我那時是又緊張又興奮,可以說是糊糊塗塗的,我在心裏說:“白雪白雪,你要對我好的話,你擰一下頭來看我。”我這麼祈禱着,望了一下天,希望神在天上,能使我的願望實現,但是,她白雪始終頭沒有擰,一直低着,水濺在臉上,擦了一下,後來站起來卻返回堂屋去了。白雪一返回屋,我就大了膽了,我哪裏能想到我竟能跳起兩米高,忽地跳過了籬笆。兩米的高度我從來沒有跳到過,但我跳過了,極快地將晾着的衣服偷了幾件,抬頭看堂屋門,門口臥着一隻貓,貓說聲:不妙喔!我撒腳就跑,一件衣服又掉下去,拿着的是件胸罩。

我是一口氣跑到西街村外的胡基壕的。我掏出了那件胸罩,胸罩是紅色的,我捧着像捧了兩個桃。桃已經熟了,有一股香氣。我湊近鼻子聞着,用牙輕輕地咬,舌尖一舔舌尖就發乾,有一股熱氣就從小腹上結了一個球兒順着肚皮往上湧,立即是渾身的難受,難受得厲害。那個時候我知道我是愛了,愛是憋得慌,出不了氣,是漲,當身上的那個東西戳破了褲子出來,我身邊的一棵蘑菇也從土地長出來,迅速地長大。我不願意看我的那個東西,它樣子很醜,很兇,張着一隻眼瞪我。我叫喚道:“白雪白雪!”我叫喚是我害怕,叫着她的名字要讓我放鬆卻越來越緊張了,它仍是瞪我,而且嗤地吐我。

不說這些了,說了我就心跳,渾身起雞皮疙瘩。因爲我很快被人發現了,捱了重重的一腳,白家人聞訊出來,將我一頓飽打。我的一生,最悲慘的事件就是從被飽打之後發生的。我記得我跑回了家,非常地後悔,後悔我怎麼就幹了那樣的事呢?我的鄰居在他家的院子裏解木板,鋸聲很大,我聽見鋸在罵我:流氓!流氓!流氓!我自言自語說:“我不是流氓,我是正直人啊!”屋子裏的傢俱,桌子呀,笤帚呀,樑上的吊籠呀,它們突然都活了,全都羞我,羞羞羞,能羞綠,正直人麼,正直得很麼,正直得說不成,那正直麼,正直得比竹竿還正,正直得比梧桐樹還正麼!我掏出褲襠裏的東西,它耷拉着,一言不發,我的心思,它給暴露了,一世的名聲,它給毀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給貓說:“你把它喫了去!”貓不喫。貓都不肯喫,我說:“我殺了你!”拿了把剃頭刀子就去殺,一下子殺下來了。血流下來,染紅了我的褲子,我不覺得疼,走到了院門外,院門外竟然站了那麼多人,他們用指頭戳我,用口水吐我。我對他們說:“我殺了!”染坊的白恩傑說:“你把啥殺了?”我說:“我把×殺了!”白恩傑就笑,衆人也都笑。我說:“我真的把×殺了!”白恩傑第一個跑進我的家,他果然看見×在地上還蹦着,像只青蛙,他一抓沒抓住,再一抓還沒抓住,後來是用腳踩住了,大聲喊:“瘋子把×割了!割了×了!”我立馬被衆人抱住,我以爲會被亂拳打死,他們卻是要拉我去大清堂。我不去,他們絆倒了腿,把我捆在門扇上抬了去。趙宏聲那時正和鄉政府的小王幹事學唱戲,事後趙宏聲告訴我,他正唱到:“看你那額顱,看你那腿胯,哪一樣子稱得着騎馬坐轎?!”我就被抬進藥鋪,是他一看,傷口太大,他治不了,就讓人在312國道上擋車送我去縣醫院,又讓白恩傑快回我家去找割下來的×。

我這邊一出事,白雪家的人都慌了,夏風也是在白家的,他正罵我,聽到消息也跑來我家看究竟,我已經被抬到312國道上,而白恩傑剛出了我家門,手裏拿着用紙包的那一吊子肉,夏風說:“現在醫療技術高,能接上的。”白恩傑說:“熱熱的,還活着哩。”夏風就回白家給白雪說了情況,白雪嗚地就哭了。白雪一哭,我在去縣城的路上就感覺到了,我心裏寬展了:白雪沒有恨我,以後見到了白雪她還會理我的。但白雪這麼一哭,夏風生氣了,說:“你哭啥的?”白雪說:“是我害了引生!”夏風狠狠地摔了一下門,自個先回了東街。這是他們第一次翻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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