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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義發現院門上貼了對聯,卻已經是第二天的事。
頭一天晚上,慶金從單位回來,終於辦妥了兒子光利頂班的事,心裏高興,回來提了幾瓶好酒,三斤羊肉和一串滷製的豆腐乾。進門後,淑貞給他訴說和瞎瞎的吵鬧,覺得自己身爲長子,沒能替爹擔沉反倒惹爹生氣,就責備了淑貞幾句。但慶金在家裏沒掌權,他一責備,摸了老虎的屁股,淑貞在案上擀着面,不擀了,罵慶金軟蛋,你啥都軟,別的男人把婆娘伺候得到到的,你就是不伺候也該遮風擋雨,不是一棵大樹吧,也該是一把傘,你這傘爛得一條一條的!慶金見面條喫不成了,提了一瓶酒去他爹的屋裏,走到巷口的碾盤邊,對着石滾子罵:“誰都有老人的,你也會老,你這樣待我父母?!你把我氣死啦!哎,你把我氣死啦!”俊奇挎着電工包往過走,站着看了一陣慶金,說:“你罵誰的?”慶金說:“我沒罵你,我罵我那媳婦哩!”俊奇說:“嫂子沒在跟前,你罵着給石滾子聽呀?”慶金抬了腳就踢石滾子,石滾子沒動,把他的鞋踢掉了。
夏天義是在慶玉家的稻田裏撒化肥,二嬸整個下午都坐在門檻上刮土豆皮,颳了半盆子,就煮了土豆做伴麪疙瘩湯。啞巴在院子裏劈柴火,柴火是兩塊大樹根,啞巴掄了斧頭劈了半天,才劈開了一塊。二嬸說:“你緩緩來,緩緩來,掙出毛病了又害我呀!”啞巴不住手,掄一斧頭吼一聲,天搖地動。自從瞎瞎成了親後,夏天義就和最後一個兒子也分房另住了,老兩口自個過活。五個兒子曾經提議他們讓老人每週輪流到各家喫飯,夏天義不同意,覺得兒子兒媳們都忙,尤其麥秋兩季或有了什麼要事,喫飯都是湊合的,如果管了飯,是忙呀還是先做飯呀,都不方便。更何況夏天義心性強,纔不願意每天拉着瞎眼老婆去上門喫飯,那算什麼呀,要飯呀?!夏天義就說:“地我們是不種了,全分給你們,一年兩料每家給我拿小麥五十斤,稻子一百斤,各類豆子雜糧五斤,蔬菜隨便在誰家地裏拔。而飯是我們做我們喫,想喫稠就喫稠,想喫稀就喫稀,想什麼時候喫就什麼時候喫。”夏天義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五個兒媳都不是省油的燈,常言久病無孝子,如果分配到各家喫飯,時間長了免不得生閒氣。這樣的日子實行了幾年,夏天義沒有一天不在兒子們的田地裏勞作,但勞作並沒落下多少好,幾個兒媳們倒埋怨公公給這家幹活多了,給那家幹活少了。這些話夏天義沒往心上擱,他勞作是他願意,不在地裏幹活反覺得心慌,身上沒勁,只是從此對兒子兒媳心淡了許多,愛惦着啞巴,讓啞巴常年就喫住在他那兒。啞巴忠實,又捨得出蠻力,把一塊樹根劈開,正劈第二塊,書正來了家裏,要啞巴在家把來運管制好,說來運每天都往鄉政府跑着勾引賽虎,鄉政府的劉幹事意見很大,一是嫌壞了賽虎的純性,賽虎是外國洋狗種雜交的,來運是土狗,二是來運一到鄉政府院裏就狂叫,影響領導辦公。啞巴說不了話卻能聽見聲,當下就哇哇叫喊。書正說:“你不罵我,我只是來傳達劉幹事的意見的!”啞巴還是哇哇叫喊。書正說:“清風街這麼多狗,來運偏偏就只和賽虎好!”坐在門檻上刮土豆皮的二嬸一直聽書正說話,這會兒說:“是我家來運賤麼,巴結鄉政府麼!書正,我可給你說,不是來運要給賽虎好,是賽虎一早一晚都往我家跑!”說罷放下刮刀,拉了柺杖要去廁所。啞巴看見忙去把尿桶提出屋,但二嬸還是要去廁所,書正說:“嬸子,那有啥哩,你那麼大年紀了,我和啞巴又都是你的娃麼,你出去幹啥呀?”二嬸說:“我再老,我還是個女人麼!”書正說:“那是這吧,我的話也傳達完了,我該走啦,你就在尿桶裏方便。”起身就出了門。門口便撞着賽虎,汪地向書正叫了一下。二嬸說:“你要走呀?你看看,你前腳走,狗後腳就來了!”
夏天義進門的時候,光着雙腿,手裏提着兩隻鞋,人累得腰都彎下了。他沒有感覺腿肚子上還趴了一條馬虎蟲,啞巴看見了,就一個巴掌拍去,使夏天義冷不防受了一驚,罵道:“你咋啦,咋啦?!”低頭看,被拍打的馬虎蟲從腿上掉下來。馬虎蟲黏在腿上就吸血,但是不疼。馬虎蟲從夏天義的腿上掉下來了,腿上卻出了血,一股子順腿流,像是個蚯蚓。啞巴將馬虎蟲從地上撿起來,拿手一節一節地掐,掐成四節,夏天義就罵:“你咋這狠的!你把它弄死就行了,誰叫你這麼掐的,你噁心不噁心?你滾!”就把啞巴罵跑了。二嬸說:“要喫飯呀,你把他罵走了?”夏天義說:“讓他回他家喫去,咱兩個人的飯抵不住他一個喫!”便問,“啥飯?”二嬸說:“拌湯煮土豆。”夏天義去鍋裏盛了一碗給了二嬸,自己也盛了一碗,卻見碗裏漂了一層白蟲子,忙起身將二嬸的碗奪了,說:“面裏生了蟲,你也不用羅兒隔一下!不喫了,我重做些別的喫。”二嬸說:“有蟲啦?倒了多可惜,把蟲子揀出去就是了,全當咱喫沒骨頭的肉哩。”夏天義也覺得把一鍋飯倒了可惜,就把蟲子一個一個往外撿。慶金提着酒進了門。
夏天義一見慶金,一肚子的火就冒上來,咚地把碗筷往鍋臺上一放,也不喫了。父子倆一句話都沒說。二嬸從腳步聲中分辨出是慶金來了,就叫慶金的名字。慶金見爹不高興,有些爲難,也不敢說喝酒的事,把酒瓶往櫃蓋上放。二嬸說:“聽你出氣聲!那是淑貞和瞎瞎吵嘴,與慶金啥事?!”慶金坐到娘身邊了,說:“喫的啥飯,我也來一碗。”故意氣強,去盛飯時就叫着這麼多蟲子怎個喫呀,一時心裏酸酸的,端鍋把飯倒了,自己給老人重做。夏天義氣也消了,看着慶金在水瓢裏淘米,說:“光利的事妥了?”慶金說:“妥了。”夏天義說:“啥時候去上班?”慶金說:“得半個月吧。”夏天義說:“你給光利提個醒,幹公家事不像在家裏,要把事當個事幹。你看你把光利慣成啥樣了,年輕輕的身子沉,地裏草都上來了,也不見他去拔一把!”慶金說:“噢。”淘了米,下到鍋裏煮着了,才把酒又拿給夏天義。夏天義用牙咬酒瓶蓋,咬不開,起身將瓶嘴伸在門環裏一扳,自己先喝了一口,說:“這不是假的!”二嬸說:“這陣高興啦?”夏天義就對慶金說:“我來燒火,你去把你三叔四叔叫來,就說請他們喝酒的。”
在清風街,天天都有致氣打架的,常常是父子們翻了臉,兄弟間成了仇人,惟獨夏天義夏天禮夏天智一輩子沒吵鬧過,誰有一口好的喫喝,肯定是你忘不了我,我也記得你。當下慶金出去先到了四叔家,夏天智端了白銅水菸袋就走,四嬸說:“你感冒着敢去喝酒?”夏天智說:“二哥叫哩,我能不去?給我個饃,夾根蔥,我先墊墊底!”慶金又去叫三叔,夏天禮正和泥補炕頭的一個窟窿,弄得滿臉的汗和泥,說:“大熱天,喝什麼酒?!”不肯去。慶金拉他出門了,他又返回去把後窗關了,再出來鎖門,將鑰匙放在門框腦上,已經走出百十步了,又折身從門框腦上取了鑰匙裝在口袋裏。在院子裏乘涼的翠翠說:“爺,沒人開你的門!”夏天禮說:“不開我的門?我放在吊籠裏的那副石頭鏡咋沒見了?”翠翠說:“誰動你石頭鏡了?”夏天禮說:“前日我看見陳星戴着我的鏡,他咋能戴了我的鏡?!”翠翠說:“你真嗇,人家害火眼,借戴幾天又不是不還你,你補鞋人家怎麼不收你錢?”夏天禮再不說話,撇拉着八字腳走了。
弟兄三人和慶金喫了米粥,將一瓶酒喝了。還沒有過足酒癮,夏天義從櫃裏又取了一瓶再喝,慶金就退下,到炕上陪娘說話。這期間,竹青也來了,將炕頭上放着的紙菸抽出一根吸了,又點上第二根。慶金說:“你煙癮倒比我大。”竹青說:“心煩麼。”慶金說:“你啥事有我心煩?”竹青說:“你還煩呀,光利有你這個當爹的,早早就有工作了,我那兒子靠誰去,自個又不好好唸書,一輩子就只有戳牛勾子了!”慶金說:“供銷社當售貨員能比農民高出多少?他要是身體好,我倒還同意他也出去打工,或許還能闖出個名堂。”竹青說:“不知這是咋回事,咱夏家到光利他們這一輩,出不了一個像樣的人才!”二嬸忽地打了個噓聲,兩人停了話,二嬸說:“誰在院門口的?”慶金聽了聽,並沒有動靜。竹青說:“娘耳朵靈,又聽到什麼呀?”二嬸說:“有人在門口。”竹青出去看了看,沒有人影。回來說:“沒人。”就又說:“這四家,別的都好,就咱一門子五個兒子頂不住個雷慶,更不要說夏風。”慶金說:“上善就說過,清風街出個夏風,把上百年的精華吸走了,咱夏家也就沒了脈氣。”竹青說:“出人才就像掙錢,越有錢的越能掙錢,越是沒錢,掙個錢比喫屎都難,夏風將來不知還要生個龍呀麼鳳呀!四叔,白雪懷上了沒?”慶金說:“這事不問四叔,白雪要懷上了,四嬸早嚷嚷開了。”二嬸又噓了一聲,說:“院門外誰又來了?”竹青說:“誰來了,風來了。”還繼續說光利這一茬人,來運就跑進來,接着啞巴跑了進來,哇哇地叫。竹青聽不懂,慶金也聽不懂,二嬸說:“是你五叔的娃燙傷啦?”啞巴又哇哇地說。二嬸說:“你五叔呢?”啞巴手比劃着。二嬸說:“竹青你快去瞎瞎家,那賊媳婦把娃燙傷了!”竹青說:“娃咋能燙傷,瞎瞎人呢?”二嬸說:“打麻將去了。”竹青就往外走,二嬸已哭起來,又喊叫:“拿上老醋,拿上老醋給娃抹!”夏天義夏天禮夏天智一直喝酒,這邊的說話能逮一句是一句,全不在意,待二嬸一哭,都知道出了事,夏天義就訓二嬸哭啥哩,有啥哭的,又大罵瞎瞎整天打麻將,又沒錢只是站在旁邊看,那有啥看的?!夏天禮又勸夏天義,說慶金這一輩九個就瞎瞎的日子過不前去,越是日子過不前去越是沒心情做事的,既然他看人家打麻將去了不在家,讓竹青過去看看娃娃燙傷的怎樣就是了。夏天義說:“把他孃的,連一個娃都養不好,不是今日咳嗽,就是明日鬧肚子,娃兩歲了像個病老鼠!”夏天禮說:“逢上這號兒媳婦了,你生氣有啥用?喝酒喝酒!”夏天義說:“兄弟,這教訓深啦,生下個沒本事的兒子,千萬再不給娶個肉饢子媳婦!”二嬸說:“不給娶媳婦,你讓他打光棍啊?!”夏天義說:“你還說啥呀?我咋就遇上你這婆娘,生一窩豬狗!”二嬸哭聲更高,竹青從廚房裏拿了老醋,又來勸二嬸,說:“爹,你就少說我娘兩句!”慶金卻讓竹青快拿了老醋去瞎瞎家,把娘背到廚房裏坐了,又來酒桌上添酒,就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喝他的酒,把杯子裏的酒喝完了,放下,然後說:“慶金你應該去,淑貞和瞎瞎致了氣,你去着好!如果是燙得不重,到我家拿些獾油給娃塗上,如果燙得重了,就到宏聲那兒去看看,你給宏聲說,賬記在我名下。”慶金和竹青起身就走了。待到一個時辰後,慶金回來,說是瞎瞎媳婦端飯時不小心飯倒了娃娃胳膊上,燙了一片,已經塗了獾油。問竹青呢,慶金說回去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說:“就喝到這裏吧。”各自回家去睡。
夏天智有些醉,耷拉着腦袋從巷子裏往回走,想着酒桌上的話,心裏悶着,實騰騰的難受,經風一吹,一股子東西就吐了出來。才扶着一棵樹歇氣,驀地看見斜對面中星家的院內怪兮兮的,所有的樹上都點着一支蠟,又設有香案,中星爹一直是跪在案旁,一聲不吭,而俊奇卻從每一棵樹上折一小枝編成草帽戴在頭上,然後在香案前上供品,上香,上酒,跪下來唸一頁紙上的話:“奉請北斗星君歸坊安座,我本院大小樹木十二棵持香禱告,主人夏生榮生於戊寅年正月十一日未時,現年六十六歲,一生勤勞儉樸,一心向善,深得村裏鄉鄰愛戴,尤其教子有方,培養其兒出息有爲,又待我衆木親近,今身染重病,痛苦難耐,我兄妹十二,長樹榆,次樹桃,三樹楊,四樹梅,柿,棗,丁香,櫻桃,香椿,梨,柳和花椒,發自本心,甘願各減陽壽一年添給主人。等主人病好之後,我等以所開之花,所結之果,全部敬獻,主人也以電影一場,大小炮,滿斗香以還重願。人樹誠心,神必感應。專呈此文爲證。”求壽文念畢,夏天智卻渾身哆嗦了一下,感覺有一股冷氣上身。他向來不重視中星的爹,但中星現在才當了團長他卻害了病,也理解他的可憐。關於求壽,夏天智倒想起一樁往事,母親在晚年身體一直不好,大哥夏天仁每晚夜深也在院中設香案祈禱:願減自身壽命十年,以增母壽。母親終轉危爲安,但大哥五十五歲就死了,母親也常說:你大哥生壽應該是六十五歲,今早死十年,是將十歲增給我了。求壽或許是頂用的,但夏天智不明白的是爲夏生榮求壽的不是夏中星,而是俊奇,俊奇又代表着院中十二棵樹木?他站在那兒呆了半天,待俊奇出來,輕輕叫了一聲,俊奇嚇了一跳,說:“是四叔呀,這麼晚了還沒歇着?”夏天智說:“你給中星他爹求壽啦?”俊奇說:“你知道啦?他病了,本來要中星來添壽的,他又不願意讓中星添壽,就讓院中的樹木各減一歲,但樹木不會說話,纔要我去以樹木的名義念他寫好的禱文哩。四叔,你說這求壽能不能求到?”夏天智卻說:“噢。”轉身就走了,走了還自言自語着:“能求到吧,能求到吧。”
夏天智回到家裏,四嬸已經睡下了,他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吸水煙,堂屋裏沒有拉燈,黑幽幽的,堂屋門半天,跌進來的是片三角白光。夏雨終於回來了,推了一下院門,院門很響,他就掏出尿澆在門軸裏,門再沒了聲,關了走進堂屋,躡手躡腳纔要閃進來,夏天智說:“回來啦?”夏雨嚇了一跳,說:“我說早早得回去,丁霸槽說再打十圈,他又是輸了……”夏天智說:“你贏了?”夏雨說:“這,這……我以後再不打麻將啦,我給你保證。”夏天智說:“贏了好。”夏雨說:“爹,爹……”夏天智說:“你既然沒瞌睡,你拿上你贏來的錢,現在去宏聲那兒買‘固本補氣大力丸’,買十二包!”夏雨說:“買藥,現在去買藥,誰咋啦?”夏天智說:“你問那麼多幹啥?讓你去你就去,宏聲就是睡了,也得把他叫起來。”夏雨迷迷瞪瞪就出了門,一出門,慶幸爹竟然沒一句罵他,撒了腿就往中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