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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整整下了三天,天氣也隨着涼起來,樹葉發黃,開始脫落,蟬就一聲比一聲叫得短。播種過了麥子的地,結着一層薄蓋,遠看有了綠的顏色,近來卻還是黃土,只有刺蝶草胖乎乎的,被人剜了回去做漿水菜。清理欠賬的工作並沒有結束,該交的主動交了,交不了的依然交不了,有的早早跑出去打工了,有的開始尋思出去。在家裏待着的夏風,終日有人纏着,要求能被介紹到省城去尋個事幹,夏風哪裏有這份能耐,索性關了院門,在家裏睡覺。夏天智趁機就嚷嚷編書的事,催督着夏風把秦腔臉譜一一拍成了照片。照片的順序排好了,當然需要在每張照片前寫些介紹文字,夏風就不懂了,夏天智便把白雪叫來,兩人商量着寫了兩天。寫完了,夏天智說:“書前邊是不是還得有個序什麼?”夏風說:“爹還知道序呀?”夏天智說:“沒喫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呀?!你的書本本有序的,我也得有個序,你來寫吧。”夏風說:“啥書麼,還窮講究!”夏天智說:“啥書?你說啥書?!”夏風說:“好好好,好書,好得很的一本書!我不懂你們的秦腔,只有你寫了。”夏天智就戴了眼鏡在家裏寫。他寫文章呀,真是天搖地動,要把院門關了,不准誰打擾,要四嬸把茶沏上,喫水煙的火繩點上,可他寫一頁了,不行,撕了,再寫一頁,還是不行,撕了,地上揉了一堆紙團兒。四嬸笑話說:“你不是啥都能行嗎,現在咋這難場!”夏天智恨了恨,卻突然笑了,說:“我不會寫文章,我卻能養個能寫文章的兒哩!”他想起了水興的爹活着的時候好秦腔,希望能在水興家找些什麼秦腔方面的資料,去了水興家,水興說他爹記性好但不識字,家裏哪裏有書?灰沓沓地回來,對夏風說:“你能不能在省城尋個高人寫個序?”夏風瞧着爹可笑,但又不敢說明,就說我先聯繫個出版社吧,聽聽人家意見。原本想搪塞過去,沒想夏天智就立逼着夏風打電話聯繫,聯繫的編輯是夏風的一個朋友,竟然也想趁機遊玩,不幾日就來到了清風街。
來的這位編輯姓黑,還有姓黑的?人卻長得白白淨淨,他來到的幾天裏,夏風領着把清風街四周的地方都遊轉過了。那天我在水塘裏摸魚,我是摸了魚用荷葉包了,泥巴裹了,中午在七里溝要喫烤魚的。正舉着一柄荷葉走到小石橋上,遠遠看見夏風、白雪和那位姓黑的走過來,我先是把荷葉往頭上一蓋,我以爲荷葉應該立即成爲隱身帽的,我能看見他們,而他們看不見我。我就看見白雪的肚子已經隆起來了,走八字步。白雪能懷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呢?這我看不出來。來運也是懷了孕的,我能久久地盯着來運的肚子看得見肚子裏的狗崽子,但我看不到白雪懷的是什麼樣的孩子。孩子如果模樣像我就好了,我這麼作念着。我這樣作念不道德,很流氓,但我確實這樣作念過。突然,白雪說:“那……”她是在說我,她發現了我後立即又不說了。夏風說:“啥事?”白雪說:“啊,沒,沒事。咱們回去吧,我有些累。”但夏風沒有聽白雪的,仍往小石橋上來。我知道事情要壞了,荷葉並沒有隱住我的身,我一身泥水,我纔不願意一個髒兮兮的樣子讓夏風看着了鄙視我。我就舉了荷葉,從橋上往河灘跳,荷葉應該像降落傘,我能輕輕地落下去的,真的,我就落下去了,沒有骨折,只腿上碰了一塊大青色。
我後來是一瘸一跛從河灘上橋那邊土塬,走到七里溝外的312國道上才攆上去溝裏的夏天義和啞巴的。夏天義罵我爲什麼來得遲,我說去摸魚了,中午可以喫烤魚的,他原諒了我。我那時肚子就疼了,這可能在小石橋上太緊張,腸子蠕動得快,我想拉稀。夏天義說:“要拉拉到溝地裏!”我們以往在路上有屎有尿了,都要一直憋着到溝地裏拉。我就憋着。憋屎憋尿那是艱難的事,我使勁地憋,但終於憋不住了,就在路邊拉了起來。夏天義又罵我沒出息,還幹什麼呀,連個屎尿都憋不住!他和啞巴生氣地前邊走了。我拉了屎,覺得很懊喪,拉完了立在那裏半天沒動,但我用石頭把那堆糞砸濺飛了,我的屎拉不到溝地裏,誰也別拾了去!
我搬了石頭砸我的糞,砸下一個石頭,再砸下一個石頭,石頭卻嘩啦嘩啦全從空中砸下來,這是天上下起冰雹了。五月六月天上常常下冰雹,但到了秋季了還下冰雹,這是我沒有經過的。冰雹有云豆顆大,也有的像算盤珠大,落在身上又冷又疼。我急忙往溝裏跑,遠遠地看見夏天義和啞巴仍在那裏搬運石頭,夏天義竟然沒有戴那頂竹皮子編的帽子,帽子放在那塊地上,自己卻光着腦袋。石頭太大,他只能把一個石頭掀起來,翻一個過兒,再掀起來,翻一個過兒,吭哧吭哧的聲傳得很遠,似乎滿山溝都在喘氣。突然間我覺得所有的石頭都長了腿,爭先恐後地往那截壩上跑。夏天義也是一個石頭,就在石頭羣裏,天上的冰雹在石頭上蹦濺,發着脆響,而只有在夏天義的頭上發着木聲。我跑過去喊:“你咋不戴帽子呢?你咋不戴帽子呢?”去地上取那帽子,夏天義撲過來護住了帽子。竹帽下邊苫着的是一棵麥苗,獨獨的一棵麥苗,才拱出了地皮,嫩得只是一點綠。他說這是他特意種下的一棵麥,他要看看這顆麥能不能長,能不能長得指頭粗的杆子,結一尺長的穗子?!他這麼給我說的時候,再也沒有在路上訓我的那股凶氣,目光甚至在取悅我,但一顆冰雹就咚地落在他的鼻子上,鼻子便出血了。
凡是冰雹砸過的莊稼苗就不再能長粗長高,夏天義的鼻子遭冰雹砸出血後,好長日子都沒有好,貼着趙宏聲配製的一塊膏藥,我笑他像戲裏的白鼻子縣官。
好像是又過了雨天,天上起了火燒雲,熱倒不熱,但一切都特別地光亮。當火燒雲不是橫着從空中移動,而是一道一道,斜斜地豎着朝清風街栽過來,來運就產下了一窩小狗,而姓黑的編輯也審查完了《秦腔臉譜》所有的照片和介紹文字,準備着明日要離開清風街了。夏天智在家設宴,要歡送黑編輯,也要爲自己將要出書慶賀,就邀請了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也邀請了兩委會一些主要幹部,還有新生。夏天智爲了夏風的文章不知請人喝過了多少次酒,這一回是爲自己喝酒的,十分興奮。一早起,他把所有的臉譜馬勺全掛在屋裏院裏,中堂上的字畫也更換了,收音機裏播放着秦腔,他就坐在院子裏的椅子上吸水煙,說:“把院門大開!把院門大開!”白雪把院門開得大大的,雞也進來,貓也進來,一隻手掌般大的花蝴蝶也飛進來,在癢癢樹上繞了一圈,停在了牡丹蓬上。夏天智就問白雪能不能在酒席上唱一段秦腔湊興,因爲黑編輯懂秦腔,來的新生和上善也會幾句戲文,酒喝到八九成了肯定都要唱的。白雪說:“行!”夏風在廚房裏幫四嬸擇菜,瞧着爹的樣子只是發笑,四嬸就說:“你給你爹出什麼書呀,他多張狂,天上地上都放不下了!”夏風說:“賊老來偷東西,你防是防不住的,把賊叫到家招待一次,賊就再不來了!這書一出,我爹以後畫馬勺就沒勁了。”四嬸說:“打你的嘴,咋這樣說你爹!”來運領着五個小狗在院門口叫,夏天智也笑了,說:“狗都知道賀喜哩!”就吆吆吆地叫,來運一蹴身子進來了,尾巴亂擺,五個小狗從門檻上往過翻,翻不過,白雪過去幫忙,五個小狗像滾着的五個棉花球兒。夏天智說:“今日來人多,誰要喜歡,就把這狗娃送了去。”白雪就抱起那隻毛最純白的,說這一隻她要給她孃家的。院門外卻有一聲:“要送狗,我得要一隻!”夏天智看時,是上善進來了。
其實我就在上善後邊。我是在路上見到上善提着一嘟嚕排骨,我說:“請我喫排骨呀?”上善說:“你嘴饞了,到石頭上磨磨。我這是給四叔送禮呀!”我說:“夏天義家過什麼事?”上善說:“你沒大沒小,叫四叔名字?四叔要出一本書哩,慶賀呀!”我說:“他兒子出書,他老子也出書,寫什麼書?”上善說:“秦腔臉譜。”我說:“嚇,秦腔臉譜也能出書?”上善說:“聽你這口氣,好像你也會畫秦腔臉譜?”我說:“畫不了,但我懂!”上善說:“呸,呸,到一邊涼去吧!”他抬腳就走,我說:“你信不信,我這兒就有一份關於秦腔的文章哩!”我是把白雪寫的那一份關於秦腔的介紹材料一直揣在懷裏的,就拿出來給他顯誇,上善就停了腳步,把材料拿過去看了,說:“你寫的?”我說:“信了吧?!”上善竟拿了材料就走,我便追着攆,一攆攆到了夏天智家院門口,上善進去了,我不敢進去。
上善進去了,我就坐在院牆外,我後悔自己顯能給上善看了材料,他把材料如果讓白雪看了,白雪肯定就收了回去,我將再也得不到了。就罵上善,石子在地上寫上善名字,然後用腳踩。院子裏一片笑聲,我聽見白雪的笑,隔着一堵院我看不到白雪。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白雪能知道我就在牆外,就大聲朗誦起了那一篇我差不多背誦得滾瓜爛熟的詩讚。
上善會來事,一嘟嚕排骨就讓四嬸喜歡了,四嬸說:“你要一隻就給你一隻!你和金蓮不拆伴的,金蓮呢?”四嬸最希望的是金蓮來,但金蓮沒來。上善說西街江茂的媳婦回來了,金蓮他們要去抓人的。四嬸說:“夏風結婚待客那次她沒到,這一次她還是不來,金蓮的神大,請不動的!”上善說:“這你錯怪她了,她特意要我給你解釋的,只是不湊巧,江茂的媳婦偏偏回來了!”夏天智說:“江茂的媳婦?哎哎,誰在唸啥的?”夏天智對秦腔敏感,他第一個聽到我的朗誦了。院子裏一時靜下來,我故意又放高了聲音,而且用普通話,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有醋溜的味道。上善說:“是引生,他瘋瘋癲癲胡叫哩。”上善就對着牆外說:“引生引生,你要念就好好念,說什麼普通話,把舌頭放好着念!”院子裏的人都聽到了我的朗誦,我很得意,繼續朗誦,但是鄉里和村裏的一些幹部一溜帶串地到夏天智家來了,我不願意他們看見我在夏天智家院牆外朗誦,就走開了。
詩讚沒有朗誦完,但白雪是聽了幾句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沒有吭聲,一轉身去了廚房,幫起四嬸做飯。四嬸卻說:“剛纔上善的話你聽到了?”白雪說:“咋?”四嬸說:“是不是你孃家二嬸的兒媳婦要超生呀?”白雪說:“聽我娘說,是我江茂哥的媳婦又懷上了,逃避計劃生育,逃到南山她孃家去了。”四嬸說:“壞了,她回來了,金蓮今日要去抓你嫂子的。”白雪說:“是不是?已經有兩個女娃了,還要生,日子都過成什麼樣了,再生一個咋着活得起?”四嬸說:“農村人麼,沒個男娃咋行?你快去報個信,讓你嫂子躲開。”白雪說:“我不去。”四嬸說:“咱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不去說,心裏咋能過去?!”白雪就趁夏天智招呼鄉里和村裏來的客人的混亂間去了西街。夏天智忙活了半天,突然叫夏風,夏風說:“又有啥事了,五瓶酒還不夠呀?”夏天智說:“我把你二伯忘了,他怎麼也得來呀!你去你二伯家看他在不在,要是不在,就騎上君亭的摩托去七里溝,一定得把他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