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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牛月清上午沒有去上班,趴在屋裏哭得傷心悲慟,腳手都是發涼。柳月先是去勸,落得一片訓斥,索性坐到書房呆呆地隔窗去看窗外馬路上的行人車輛。而拉着鐵軲轆架子車的老頭卻一個多小時地在馬路邊上吆喝:“破爛——破爛嘍——承包破爛——嘍!”吆喝得心煩。隔壁單元的人就火爆爆地開了後窗叫道:“收破爛的!收破爛的!”老頭仰了頭來,說:“在這兒,有破爛嗎?”那人說:“我操你媽的!”老頭不惱,拉了架子車一邊走一邊卻又念唱了一段謠兒:
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員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槽,幫着企業編廣告。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書換鈔票。四類作家寫文稿,餓着肚子耍清高。五等作家你潦倒了,×擦溝子自己去把自己操。
下午裏,牛月清和柳月仍是去了市長家。市長忙着哩,要開會。市長夫人和大正熱情接待她們,就提出了結婚的事,說一個月後的今日,柳月到這裏將不再是客人;而你家夫人再來時,柳月卻要做招待大媒人的主人了。牛月清聽了,臉上自然是一團笑。市長夫人又說,柳月的父母不在城裏,你們對柳月那麼好,就是柳月的孃家人,到結婚那日,孃家人按風俗要陪嫁妝的,迎親的車輛還要上你們家接新娘的。牛月清心裏犯嘀咕,嘴裏卻笑着說這當然的這當然的。市長夫人就樂了,說:“這真的當然了?!你們做了大媒,還要你們出水,那不讓人把我們家笑掉了牙?嫁妝不要你們花一分錢的,事先大正着人會把嫁妝先抬過去,那一日再體面地抬過來。”牛月清就喜歡地叫道:“哎呀,大正就是不事先抬嫁妝過來,我們也不能讓柳月空手甩着過門呀!既然你們想得這麼周到,要給我們個大臉面,我和之蝶盼不得永遠做柳月的孃家!”兩個女人就以親家的關係說起話來,完全是女人所操心的事,如做哪些傢俱,傢俱做什麼式樣,塗如何的顏色,招待哪些親戚朋友,在哪兒請客,請什麼價格的席面,誰做陪娘,誰做司儀,誰來證婚,囉囉嗦嗦直說了一個下午。末了,牛月清才把這日來最主要的目的不經意地說出。她詳細地敘說着官司的起根發苗,滿面痛苦地嘮叨官司以來所蒙受的折磨,就反覆強調實實在在走投無路了纔來求救於市長的。牛月清說這話的時候,不看市長夫人的臉,節奏極快,說過了又覺得語無倫次,又重新說。心裏嘰咕,我豁出這老臉了,我不能看她的表情,她若面有難色,我就說不下去了;等我一古腦把話說完了,她若回個模棱兩可的話,我這就立即告辭走了。她終於說完,臉色通紅,又說道:“哎呀,你瞧瞧我給你說些什麼呀,老莊叮嚀我千萬不要在你們面前提說這事,我怎麼就說了?這事是太丟人了,外邊紛紛揚揚議論老莊。他整日在家煩得坐立不安,這給你說了,你們怕也該恥笑他了!”市長夫人卻笑了,說:“這有什麼丟人的?打官司是正常的事麼!老莊這些文人好面子,有這宗事也不見他來給大正他爹提說?!”牛月清說:“他呀,只會寫文章,出了門木頭石頭一樣的!前幾日幾個人還對我說,作家天上地上沒有不知的,你和莊老師在一起,生活一定豐富極了!咳,他那寫書全是編的,其實生活中啥也不懂,家裏日子才叫枯燥哩。你問問他,除了編寫故事,他還會什麼?甭說和市長比,比個科長也不及哩!一俊遮了百醜嘛!”市長夫人說:“可我就是不會編,你也不會編嘛!一個市長能選得出來,一個作家可不是能選出來的,他是咱的市寶哩!”牛月清說:“喲喲,你把他還說得那麼高的!可那景雪蔭就是告了他嘛。要成心把他搞臭嘛!”市長夫人說:“這我告訴你,一個人別人是打不倒的,除非他自己。西京城裏不能沒有個莊之蝶,誰要打倒莊之蝶,市長也不會答應的。”就一邊用抹布揩桌上的茶水漬,一邊說:“這事我給大正他爹說。”牛月清心裏清亮了,卻真擔心她會忘掉,就又說了市長不幫忙就可能出現的嚴重後果。市長夫人就說:“我記得着的。柳月呀,你到冰櫃裏給你大姐衝一杯檸檬冷飲。”柳月端了冷飲,過來說:“大姐,你今日可把莊老師作踐夠了。人家是大作家,你倒把人家說得一錢不值了!”市長夫人說:“你大姐哪裏是作踐你莊老師,她哪一句不是在誇說?”牛月清笑着說:“我老早就說了的,下一輩子再託生女人,死也不嫁個作家了!”市長夫人說:“好呀,只要你現在露這個風兒,你看西京城裏有多少人要搶他了!”牛月清說:“誰會要了他?只有我這傻女人了當年嫁了他,這會兒誰要我給了誰去,我興得唸佛哩!”柳月就說:“是嗎?是嗎?”牛月清就拿眼睛瞪她。
喫飯的時候,牛月清堅持不肯留下喫飯,又使了眼色讓柳月幫她說話,柳月也只好說大姐是擔心莊老師在家一個人的,她們要趕回去給他做飯哩。牛月清說:“不回去給他做飯,他只得去街上喫。街上的飯館碗筷不乾淨,喫下了病可不得了的!”市長夫人說:“你管他哩,有了病了,我給你找個科長過活去。你不是說嫁他還不如嫁個科長嗎?”牛月清就笑了。市長夫人說:“早聽說你是賢妻良母,果然是這樣,那我就不留了。大正,來送送你們的大媒人吧!”大正卻在內屋裏叫柳月,柳月問什麼事,只是站着不動,牛月清就推了她進去,自個只和市長夫人在走廊裏又說衣服,說飯菜。說了一會兒,柳月還遲遲沒有出來,出來了,市長夫人說:“柳月,你怎麼啦,嘴脣發白?”柳月說:“沒什麼呀!”大正就一步三搖也出來,臉色紅赤赤的,說:“娘,娘。”市長夫人突然就拿拳頭敲自己腦門,對牛月清說:“老了,老了,咱都老得沒個樣子了!”
走到街上,天已經黑下來,牛月清要柳月和她一塊去夜市上喫飯,柳月說:“那不回去了,莊老師呢?”牛月清說:“不管他!他把我不放在心上,我也不在心裏來回他了!”買了兩碗餛飩,又買了四個肉餡餅。柳月說:“我喫一個餡餅就夠了,你能喫多少?”牛月清說:“喫不完了,不會帶回去下頓喫?”柳月心下會意,就說:“我真賤,怎麼就問多餘的話。”牛月清一筷子敲在柳月頭上。回到家裏,客廳裏一片黑,唯有書房亮着燈。牛月清去廚房看了,冰鍋冷竈,知道莊之蝶並沒有做飯。柳月卻到了書房,對着已經在沙發上蓋了被子躺着的莊之蝶說:“你猜我們到哪兒去了?我們要辦的事都辦了!”莊之蝶說:“真的?”柳月說:“大姐嘴上說不去,但要辦的事還是辦的。”牛月清在客廳裏說:“柳月,柳月!你嘴那麼長?你給他說什麼,讓他取笑我這沒出息的女人嗎?哪兒還有酵母片兒,你找了給我喫幾片;你也喫喫,今晚肉喫得太多了,夜裏不好消化的。”柳月就笑着說:“你還沒喫吧,給你帶了兩個肉餡餅的。”莊之蝶說:“我喫過了。”牛月清就又喊:“柳月,你在那兒騷什麼情呀,你怎麼還不去睡覺?!”柳月說:“睡呀睡呀!”聽見牛月清已進了臥室,就對莊之蝶說:“今晚你又要睡這裏?她中午哭得好傷心的,下午卻還出去辦事,你得去慰勞慰勞,暖暖她心哩!”就走出去回自己房裏睡了。
莊之蝶想了想,抱了被子過去。牛月清已經滅了燈,他在黑暗中脫了衣服,後來又去浴室洗了下身,就摸上牀來。牛月清把被子捲了一個筒兒裹了身子,他硬鑽進去,竟伏了上去。牛月清沒有反抗,也沒有迎接,他就默着聲兒做動作……莊之蝶極力想熱情些,故意要做着急促的樣子,便拿嘴去噙她的舌頭,牛月清牙齒卻咬着,且將頭滾過來擺過去。莊之蝶噗地一笑,說:“給你說個故事吧。有個急性子人喫飯,菜盤裏是菠菜燴鵪鶉蛋兒,他用筷子一夾,鵪鶉蛋滾到一邊;再一夾,鵪鶉蛋又滾到那一邊。夾了五六筷子夾不上,他急性子就犯了,把鵪鶉蛋一撥撥到地上,上去一腳就踩爛了!”牛月清噗地也笑了,說:“那你一腳也踩死我嘛!”莊之蝶說:“好了,沒事了,夫妻吵架睡這麼一覺就雲開霧散了!”牛月清說:“你想清了,良心發現了?”莊之蝶沒有言語。牛月清又說:“你今晚要是不來,我真就對你徹底失望了!你來了就好,我可以放你一馬,不說過去的事了。但我得吸取教訓,要防着你了。你必須與唐宛兒斷絕一切來往,你要到她家去,我跟你一塊去,沒我允許,她也不準來咱家。”莊之蝶還是沒吭聲,只是在動着。牛月清說:“你現在倒這麼有能耐,我不行的,你得說說故事我聽。”就把莊之蝶掀下來。莊之蝶在黑暗裏呆了一會兒,他沒有好的故事講,就拉燈起來說看看錄相吧。牛月清說:“是那些黃帶?”莊之蝶已經把錄相放開了,立即畫面上出現了亂七八糟的場面。牛月清說:“這哪兒是人?是一羣畜牲嘛!”莊之蝶說:“好多高級知識分子家裏都有這種帶子,專門是供夫婦上牀前看的,這樣能調節出一種氛圍來的,你覺得怎麼樣,可以了嗎?”牛月清說:“關了關了,這是糟踏人哩嘛!”莊之蝶只好關了,重新上牀。牛月清說:“你和唐宛兒也是這樣嗎?”莊之蝶就又不吭聲了。牛月清還在問,他說:“不要說這些了,要玩就說些玩的話!”牛月清半天再沒出聲,突然說:“不行,不行的。我不能想到你們的事,一想到我就覺得噁心!”莊之蝶停在那裏,後來就翻下來,不做聲地流眼淚。
一日,牛月清一早在涼臺上晾衣,鴿子就落在窗臺上咕咕地叫,牛月清平日也是喜歡這個小精靈,見白毛紅嘴兒叫得甜,當下放着衣盆就去捉了,在掌上逗弄一回,卻發現了鴿子的腳環上有一張摺疊的小紙片兒,隨便取了來看,上邊寫着:“我要你!”三個字又被塗口紅的嘴按了個圓圈。牛月清立時怔住,想想這必是唐宛兒寄來的約會條,便把鴿子用繩子拴了,坐在客廳裏專等柳月買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