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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南口的石獅子一身都長了苔蘚,苔蘚就是它的衣服,一冬天裏那衣服全是黑的,還有着那一片一片白斑的補丁,現在,苔蘚又活了,換了新衣服了,但霸槽沒有回來。
霸槽一走,像鳥兒飛了,到了臘月根,甚至已經過罷了年節,卻毫無音信,年三十和正月十五的晚上,中山坡根的墳地裏,家家的墓圪堆前點了燈,霸槽他大他媽的墓圪堆黑着。
狗尿苔和牛鈴坐在石獅子下看天上的雲,一朵雲被風吹着跑,跑過了不留任何痕跡,跑過屹岬嶺後就不見了。狗尿苔說:霸槽會不會在外邊餓死了?牛鈴說:這不可能。雖然沒糧票,也沒介紹信,但霸槽是啥人,他能活人被尿憋死?!狗尿苔說:會不會被當做流竄犯抓了呢?牛鈴說:哦,他要有眼色,就到新疆去。狗尿苔不知道新疆,但牛鈴知道,他聽下河灣的人說過,新疆地廣人稀,犯了法的人都往那裏去拾棉花,幾百畝的棉花從南向北拾過去,地頭上只臥一條狗,想尋個看守的都沒有。
天越來越暖和,已經是晌午工收了,所有的婦女小跑步地回家做飯,各處的煙囪就往外冒煙,煙氣在村子上空連成一片,樹看不見了樹枝,似乎樹幹就成了柱子在撐着離地面很近很近的天。男人們松泛下來了,散了架的身子顯得矮了一截,全不回家,又聚在三岔巷口說話,他們的舌頭其實比婆娘們還要長,笑話着比自己的日子過得差的,恨罵着比自己的日子過得強的。護院的媳婦在門口喊護院回去喫飯,護院好像很生氣,吼道:不會把飯給我端來?!護院的媳婦把一老碗飯端來了,明堂的跟後的鐵栓的立柱的看星的媳婦,接二連三,都把飯用老碗端來了。牛鈴是要自己回家做飯的,和狗尿苔分開後,從麥草集上抓了一抱子柴禾回去,又站出來蹴在山牆根刮土豆皮,在唱:九九八十一,窮漢娃子靠牆立,冷是不冷了,只害肚子飢。飢你狗日的吧,沒人理牛鈴,端了碗的自顧連喫帶喝。那前半碗喫的時候沒人再說話,嘴長了許多,都伸在碗裏,呼嚕稀里地響,喫過了半碗,緩過氣了,頭上熱氣騰騰,換一個姿勢,又開始說話了,說的還是霸槽。啊這狗日的霸槽在古爐村的時候並不顯得多了什麼,他一走,古爐村咋就覺得空了許多!明堂說:咱喫哩喝哩,不曉得他這陣幹啥哩?有糧說:喝風屙屁哩,好出門不如賴在家。明堂說:你常出去給人蓋房修墓的,掙了錢還說這話!有糧說:錢是苦換來的,誰活得舒展愛出門呀?明堂說:霸槽活得不舒展?有糧說:他沒你舒展。明堂說:我上有老下有小,肩膀上扛着幾張嘴,他是一人喫飽全家飽,我比他舒展?有糧說:你認不得霸槽!明堂說:我認不得?看把他燒成灰認得不?!麻子黑哼了一聲,起身挪了個地方。名堂說:你哼啥的,喫了雞毛啦?麻子黑說:說那談話有啥意思。竈火就笑,說:賣面的見不得賣石灰的。麻子黑說:我是見不得霸槽的!你們念說他哩,有誰知道他爲啥走的?明堂說:爲啥?麻子黑說:他把杏開肚子弄大了,他能不跑?!有糧立即說:你狗日的胡說!麻子黑還要說什麼,突然不說了,把半個臉埋在碗裏。
是杏開走了過來。杏開從自留地裏掐了一把蔥葉,走得很慢,像一邊走一邊要踏死螞蟻似的。
竈火說:唉,滿盆還是隻能喝些蔥葉糊糊?有糧說:誰沒個胃病,他咋這麼久了病不好還越來越重?竈火說:那還不是氣得來。明堂說:霸槽都走了他還着什麼氣?拿眼睛看杏開,杏開的胸和屁股是大了,腰依然細麼,他說:麻子黑你真是胡說哩!麻子黑說:你去看苦楝樹麼。明堂說:苦楝樹又咋啦?麻子黑說:苦楝樹被人砍了三刀。明堂說:誰砍的,爲啥砍的?麻子黑說:又不知道了吧?!就喊起了狗尿苔。
狗尿苔端了個老碗喫飯,老碗比他的頭大,平端太重,左胳膊就曲起來,好像把碗要放到肩頭上。他沒有到三岔巷口的人堆來,而在巷道里走着喝粥,遇見一棵樹了,筷子撈一顆米放在樹杈上,說:給你一口!一巷道的樹都喫了米,狗尿苔回頭望去,想着樹樹喫了米,然後能開花的花就開得豔,能結果的果就結得繁。
聽見麻子黑喊他,他沒有搭理。麻子黑說:狗尿苔,你到苦楝樹那兒去過沒?
狗尿苔說:噢。
麻子黑說:苦楝樹上是不是有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