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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活了幾天,人累得脫了幾層皮,地裏的麥子大部分都割倒了,成捆的麥樁子運回來壘在打麥場邊,就又一撥一撥攤曬着,牛套了碌碡來碾。碾過一遍,起了麥草,用木檔把麥粒壅到一塊,再攤開碾二遍三遍,又是起了麥草把麥粒壅了,麥粒堆得像個大墓,婦女們都回家做飯,男人們留下來等有了風揚場。
等了一個時辰,沒有來風,男人們也回家喫飯,喫過飯返到打麥場,還是沒有來風。狗尿苔在麥地裏割麥時,他和牛鈴是負責把割倒的麥用繩子捆成樁子供大人們往回背,然後他倆再在麥茬地裏撿拾一遍遺落的麥穗。在打麥場上了,他又是和牛鈴去牛圈棚拉牛,把牛拉來再套上碌碡。老順和磨子吆牛碾場,牛常要拉屎,狗尿苔就拿個竹笊籬,牛鈴端個葫蘆瓢,立在場邊。每每牛的尾巴一乍,老順或磨子喊:接尿!牛鈴就過去接了。再喊:接屎!狗尿苔把竹笊籬接在牛屁股下,牛在走着,他也在走着,有時接上了,有時牛屎拉在麥草上,他只好用手扌歪着牛屎然後扔到場外。人們並不覺得這有啥不好,說:牛屎有啥髒的?狗尿苔當然也不覺得髒,用麥草擦擦手,說:誰現在給我個蒸饃,我不擦手都拿着喫。老順說:你想了個美!現在,等不來風,大家都在場邊的樹下了,或坐或臥,斜三歪四,說這話,說那話,這這那那的話全說了。大人們說話,牛鈴插了幾句嘴,他話插不到而又愛插嘴,結果和跟後吵起來,捱了跟後一巴掌。狗尿苔學乖着,只聽不說,聽着又覺得沒意思,趴在那兒看場邊的那還沒有解繩的麥捆樁子。麥捆樁子有三個一簇的,兩個一簇的,也有單獨立栽在那裏的,狗尿苔原先以爲豬狗雞貓在一搭了說話,鳥在樹上說話,樹和樹也說話,但他還不知道麥捆樁竟然也在說話。它們說的什麼,聲音沙沙沙地,他聽不明白,卻從它們的神氣上能看出那個單獨立栽的麥捆樁子在罵兩個一簇的其中一個,好像那其中的一個本是和它在一起的,現在卻和別人在一簇了。它拿了麻雀去擲打,擲打過去一隻,又擲打過去一隻,三個一簇的麥捆樁子就笑得倒下去。狗尿苔還要看這一場糾紛,有人就喊:狗尿苔,火呢,那火呢?!狗尿苔當然是帶着火繩的,但因爲在打麥場,一直沒有點燃,這陣應聲點了,跑去給這個對火給那個對火。一會又有人喊着:狗尿苔,水呢,那水呢?!狗尿苔又拿了桶去泉裏提水。古爐村泉水好,冬夏都可以生喝,把水提來了,卻仍有人說:誰說要喝竹葉茶的?誰說的,咹?!狗尿苔覺得火呀水呀離不得他,這個時候也正是他給大家賣好的事,就不累,也耐得煩,明知他們還想讓他去採些竹葉子放在水桶裏故意在激他,他說:要喝就喝竹葉茶,我給摘竹葉去!牛鈴很不高興,低聲說:你這積極的,晾我!狗尿苔是故意要晾牛鈴的,便一路小跑去了長寬家屋後,那裏有一片竹子。
但是,天布卻着急,讓迷糊去揚幾木鍁,試着麥糠能不能揚淨。迷糊去揚,麥粒和麥糠一起揚上去,又一塊落下來,還是揚不成。太陽把樹影子轉了個位,樹影下的人也挪了挪地方。馮有糧說:樹梢子不動麼,得乞風呀!大家說:是得乞風!往年天旱沒雨,或者沒風揚不成麥的時候,會乞風的是長寬他大,長寬他大一死,好像滿盆曾經跟長寬他大學過,但滿盆今年病了。天布就讓馬勺和行運去背滿盆。
把滿盆背來,滿盆覺得大忙天他卻躺在炕上,有些不好意思,就使勁拍他的腿,說這腿不是他的腿了,他覺得他就沒有腿。但他看了打麥場卻又忍不住指責麥捆樁子不能壘在東邊場頭,那裏地勢低,下雨了咋辦?那碾場的碌碡怎麼只有兩架呢?揚不成麥可以先把碾過的麥草堆集子麼,怎麼就硬坐着等風呢?天布說:你說的對着的,但現在急着要風,你給咱乞風。滿盆說長寬他大教過他乞雨,沒教過他乞風呀。天布說:能乞雨肯定也能乞風。滿盆說那我試試,但得找一個三代單傳的聖童呀。人們扳了指頭數,古爐村姓夜的沒有一家一代裏單傳的,而姓朱的戶數多,有單傳的卻也沒三代單傳的,即便一代兩代的,不是這戶人家已死絕了,就是已經結了婚或年紀又太小。田芽說:狗尿苔是聖童,叫狗尿苔去!麻子黑說:狗尿苔算三代單傳?禿子金說:你知道狗尿苔的大是誰,爺是誰?說不定真三世單傳的。麻子黑說:那也說不定不是三世單傳。禿子金說:你就認死理!哄哄天麼。長寬說:天敢哄?!
狗尿苔就這樣做了聖童。滿盆讓狗尿苔站到場地中央了,說:聖童!狗尿苔沒吭聲。滿盆說:我叫你聖童你要應聲的。狗尿苔說:我是狗尿苔。滿盆說:你現在就是聖童!場邊的麻子黑說:他當不了聖童麼,出身不好能當聖童?!田芽說:你見過天下雨有沒有把四類分子家的自留地空過?場中央,狗尿苔說:哦,我是聖童!那你重叫。滿盆重新叫:聖童!狗尿苔大聲應道:哎!其實,狗尿苔知道乞風的孩子扮的就是聖童,他是故意要讓打麥場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現在是聖童。他抬頭往場邊看,尋找牛鈴,而牛鈴在掀開懷捉蝨,牛鈴今日倒黴,心生嫉妒,偏沒有朝這邊看。天上有紅雲,一疙瘩一疙瘩的,又都從裏向外一層層綻,像是開了玫瑰花。樹上有好多鳥,它們並不是來喫麥粒的,只是要唱歌。還有狗,有老順家的狗,有竈火家的狗,有行運家的狗,狗都在笑,笑的時候尾巴在搖。還有一隻瓢蟲,極快地扇着翅膀飛來,像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星星劃了過來。晚上天上劃流星,流星肯定也是有翅膀,扇動得太快,那翅膀就看不見了。滿盆說:頭不要胡擰,看棒槌!場中央的那裏掃淨了,立着個棒槌,在棒槌上撒上了鹽,在頂部又放着一個瓷碗,碗裏燃上三炷香。滿盆被人扶着來點了香,狗尿苔就趴在地上要看棒槌上的鹽是不是溶化?瓢蟲一直還停在袖口上。狗尿苔看着鹽,鹽沒有溶化,太陽卻曬得頭皮疼。疼他能忍住,但疼過了卻癢,像是麥糠鑽在衣服裏,像脖子裏放上了癢癢樹的皮,他受不了癢,一隻手就要去搔頭。滿盆說:不要動!狗尿苔不動了。滿盆就坐下來開始嘰嘰咕咕唸叨。滿盆臉發白,在太陽下白得如同糊了紙,汗很快從額顱上流下來,流到了鼻子,又流到下巴,在下巴上結了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狗尿苔聽不清滿盆在唸叨什麼,而這時覺得頭皮不疼也不癢了,繃得很緊,像用泥巴抹了一層。膝蓋卻烙得難過。不能動,不能動。膝蓋上沒有褲子了,沒有肉了,膝蓋就是骨頭,跪在鐵板上,跪在釘子上。鹽慢慢在溶化,狗尿苔的汗就流到眼裏,眼睛看着鐵栓棒槌也模糊了。終於他說:鹽消了!滿盆停止了唸叨,也看了看棒槌,說:鹽消了!打麥場上的人都叫起來,所有的狗也在叫,樹上的鳥嘩地離開了樹像一塊閃動的被單落過來,田芽在喊:鳥喫麥呀,快吆!人們拿了掃帚權耙木鍁朝空中趕,鳥羣並沒有落下來,被單一閃,卻又飄走了。滿盆說:聖童起_來。但狗尿苔已經站不起來,是長寬過來把狗尿苔抱了放到樹蔭下,狗尿苔還是那個趴着的姿勢,像個蛤蟆。
到了半下午,果然天上起雲,雲把太陽遮了,屹岬嶺上生了霧。屹岬嶺上生白霧,不是風就是雨,風是來了,風來了會不會雨也乘風而來?謝天謝地啊,雨終究沒有下,風也不是大風,悠悠吹,正好揚麥。男人們排成一行,木鍁把麥粒揚得特別高,要揚到天上去,人好像在說:把麥貢天,把麥貢天!麥粒從半空又落下來,雨一樣的,好像天在說:麥留給人,麥留給人!麥糠斜着飄,麥粒垂直落,麥粒堆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人們都是渾身汗水,麥糠沾上去像有嘴,咬得臉紅脖子紅,婦女們用帕帕捂嚴了頭,男人們卻在脫,脫光了上衣。迷糊的筋條一根一根凸着,肚皮子很薄,能看到裏邊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半香說:你把飯喫到哪兒去了?迷糊說:就是沒啥喫才瘦成這樣的麼。半香說:都是生產隊一杆秤分糧哩,誰比你多分了?你看看老順,比你歲數大,也不至於是副排骨!迷糊說:老順喫來回哩,我喫誰?半香說:你想喫誰哩?大家就哈哈地笑,說:喫他自己的手哩!迷糊反不上話來,去桶裏喝水,霸槽卻在那裏用瓢喝,一口一口在喝,迷糊說:霸槽,你又不是禿子金,這熱的了也捂個帽子?霸槽冷冷地說:我有麼,我不捂?!迷糊斜扳了桶去喝,聲大得像牛飲,還噎住了。
一直到了天黑多時,麥子總算揚淨了,人人已餓得前腔貼了後腔。但明日干什麼,是先收割後塬上那十八畝地裏的麥,還是再把前河灘地裏割倒的麥揹回來碾打,而且,前河灘地裏麥誰去看守,打麥場上的揚出來的麥粒誰又看守,那揚出的麥糠是先堆在場邊還是運到牛圈棚去存起來給牛做飼料,這些活都得安排。天布說他和磨子商量商量,而讓迷糊、跟後晚上就睡在打麥場上,現在先回去做了飯喫,喫了飯來了大家再收工。牛鈴過來搖着狗尿苔說:你膝蓋還疼不,你以爲當聖童贏人呀,讓我去跪那兒我還不去哩。狗尿苔說:不敢搖,一搖我眼前都是火星子!又說:你晚上敢不敢去前河灘地看守麥去,你要去,咱倆給天布說說。牛鈴說:前河灘地有鬼哩,田芽大白天頭往沙裏鑽哩,晚上才害怕。狗尿苔就去把善人拉到一邊,悄聲說話。
狗尿苔說:我想問你個話哩?善人說:啥話?狗尿苔說:你說這世上有鬼嗎?善人說:有呀。狗尿苔說:鬼在哪兒?善人說:你想看鬼呀,想看鬼,幾時我讓你看。狗尿苔說:還真有鬼,那咋看哩?善人說:半夜裏你坐在十字路口,用白紙包住腳,頭上頂一張白紙,紙上放一塊草皮,草皮上點一炷香,一會兒鬼就來了。
狗尿苔原以爲善人在嚇他,沒想善人認認真真給他說,狗尿苔就害怕了,纔要過來對牛鈴說不要請求晚上去前河灘地看守割掉的麥子,牛鈴卻在遠處和麻子黑吵了起來。牛鈴在麻子黑穿衣服時看見了那枚像章,突然一把抓了就走,被麻子黑拉住又奪了過去,牛鈴就說那像章是我的,罵十個麻子九個怪,一個不死都是害,麻子黑扇了一個巴掌,說:你再罵,看我把你舌頭抽出來!衆人就拉開了牛鈴,麻子黑卻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給鐵栓說:鐵栓,晚上咱去前河灘看守麥去,你給咱弄一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