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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去看窩,窩還是空的。狗尿苔就把窩拿在手裏在村裏走,又走到村外的土塄下。端着窩走累了,想着把窩頂在頭上,頭上又放不穩,用草編了個圈兒箍在頭上,然後把窩放上去,牛鈴卻向他跑來。狗尿苔不想理牛鈴,怕牛鈴太吵,那燕子就不來了!牛鈴卻說:我要告訴你個重要事聽不?霸槽他們要去鎮上開會呀,你去不去?狗尿苔說:啊,開啥會?牛鈴就告訴了霸槽和麻子黑,還有開石,他們跟了黃生生要去洛鎮參加個文化大革命的會的,並說他想跟人家一塊去,人家不要他,問狗尿苔想不想去?狗尿苔當然想去,想去的很,當下要到小木屋找霸槽。牛鈴說:人家都嫌我小,哪能還讓你去?他們就商量了,決定提前從村西頭抄小路到屹岬嶺下的公路上等霸槽麻子黑一夥,已經在半路了,他們不讓去也只好讓去。兩人就往村西頭走,牛鈴說:你頭上頂個鳥窩幹啥哩?狗尿苔說:招燕子呀。牛鈴說:招燕子?嘿嘿嘿笑起來,說頂個燕子窩燕子就能來呀,再說去洛鎮還頭上頂這麼個窩?狗尿苔就尋着地方要把鳥窩藏起來,等從洛鎮回來再取。還正扭着頭四處看哩,牛鈴卻說他腳上穿的是草鞋,去洛鎮那麼遠,腳肯定要磨破的,要狗尿苔借給他一雙布鞋穿。狗尿苔不肯借他,牛鈴說:你有婆哩,婆給你納鞋呢,你也不借?狗尿苔說:我婆納個鞋容易呀?牛鈴威脅說:你不借,我就不去了!狗尿苔生了氣,狗日的不是安心讓我去洛鎮,是謀算我的鞋哩,就說:不去了拉倒!自個兒還頂着燕子窩往村西頭走去。
狗尿苔沒有想到跟後媳婦和兒子在石磨前要撞於大,他走過去了,還說:喲,大清早就喫這麼好的東西?伸手在盤子裏捏了一根土豆絲放在嘴裏。跟後媳婦只有一條腿,人又胖,坐在那裏忙往起站,說:咋是你狗尿苔呀!狗尿苔說:是我狗尿苔,你認不得呀?說罷就走。跟後媳婦拉住他,他不讓拉,跟後媳婦就從他頭上要摘燕子窩,說:瞎女,瞎女!狗尿苔說:瞎女是誰?跟後媳婦說:娃名字叫瞎女。狗尿苔看這瞎女,瞎女黑瘦是黑瘦,卻也大眼大腮幫,只是穿了件花衣裳,頭上梳着蒜苗一樣的髮辮。他知道村裏有這風俗,孩子身體不好,常要把男娃打扮成個女娃樣的。就說:不要動燕子窩!跟後媳婦說:你是娃的幹大了,你得站住。瞎女,快給你幹大磕頭!但瞎女沒有動,說:他是我幹大?跟後媳婦說:咋不是你幹大?撞上誰誰就是你幹大,甭說是狗尿苔,就是一隻狗,一頭豬,撞上了就是你幹大!狗尿苔聽婆說過撞幹大的事,但他沒見過,竟然自己就成了幹大!他趕緊說:我不行,我不當他幹大!跟後媳婦說:行,行,你這樣子才避邪哩!狗尿苔卻不愛聽這話,說:我這樣子咋?!跟後媳婦說:他幹大好,他幹大身體好。瞎女,快磕頭,給你幹大磕頭!瞎女這才走過來趴在地上,給狗尿苔磕了一個頭。
狗尿苔還在一邊推辭,一邊扭頭往公路上的小木屋看,小木屋門口站着霸槽,麻子黑和開石,似乎還有馬勺。他們離開小木屋已經出發了,後來一輛卡車開過來,他們全站在公路中間,那卡車就停了,幾個人往卡車後廂裏爬,卡車又開走了。狗尿苔跺着腳說:完了,完了!跟後媳婦說:沒完,你娃給你磕過頭了,你就坐下來把菜喫了,把酒喝了。狗尿苔就索性坐在凳子前的地上喫喝起來,他有些賭氣似的,也不讓跟後媳婦和瞎女,端起盤子便往嘴裏扒,很快就扒淨了,酒喝了兩口,卻喝不下去。跟後媳婦說:酒要喝完的,你喝醉了我揹你回去。狗尿苔把酒也喝乾了。
狗尿苔醉了,他不讓跟後媳婦背,瞎女就在前邊走,他扶着瞎女的肩膀,從大石磨那兒往村巷裏走。巷裏有人,跟後媳婦就說她家瞎女認了幹大了,從此幹大護着,瞎女身體就健壯了,要長命百歲呀!半香問:認了誰是幹大?跟後媳婦說:狗尿苔啊!半香彎腰看着狗尿苔,說:啊這就是瞎女的幹大呀!笑得岔了氣,坐在地上。禿子金說:狗日的狗尿苔有口福,一大清早就好喫好喝,我原本先到村西去拾糞的,把他的,咋就去了村北!竈火說:你就是先去村西也不會認你。娃的幹大,他媽的麻達,跟後能讓你認?就又說:狗尿苔,長那麼高的個兒,白當了一回幹大哩!狗尿苔暈暈乎乎,聽了竈火的話,腳跟就踮起來走。禿子金說:再踮,只有親家母的褲腰高,喫奶還要搭凳子哩!氣得狗尿苔把路邊一棵小白楊彎過來,猛一丟手,樹梢子打着禿子金,禿子金的帽子就打掉了,頭上爛紅瘡一堆。
但是,狗尿苔沒有想到的是,他扶着瞎女的肩膀才進了三岔巷中,一隻燕子就在他們頭上飛,半香禿子金和竈火作踐他的時候,燕子就飛高了,半香禿子金和竈火走了,燕子又飛低了。狗尿苔先還沒注意,是瞎女說:燕子!狗尿苔也看見了,打了個愣怔兒,眼睛立即清亮了,大聲說:燕子,燕子!燕子就飛下來停在了窩裏。燕子在窩裏並沒臥下,站着叫。瞎女說:我要,我要!蹦着要抓燕子,狗尿苔就閃着身子不讓抓。跟後媳婦說:你是幹大哩,你連個鳥兒都不給娃?狗尿苔說:這是燕子!就是不給。再不理了跟後媳婦和兒子,往自家走去,脖子直直地挺着,頭不動,燕子還在叫着。
一到家,忙把燕子和窩取下,燕子就落在院牆上,看着他把窩重新系好在院門樓檐下,燕子就飛進去了。喊:婆,啊婆,你看誰來了?婆在炕上補衣裳,說:誰來了?推開揭窗,看見了燕子臥在窩裏,婆也驚奇了,說:在哪兒捉的?狗尿苔說:我招來的。婆說:還真用窩招了燕子啦?!狗尿苔說:我說能招個燕子的,就招回燕子啦!跑進屋,婆說:看把你高興的!來給我穿個針。狗尿苔咋穿都穿不進去。婆說:你眼明明的,穿不進去?狗尿苔說:我頭暈。爬上炕就睡了。
婆自己穿了針,補了一會,見太陽突然陰了,雨星子就丟下來,一時院子裏的地面上如麻子的臉。婆趕緊往巷口外的村塄畔跑,那裏有她家的麥草垛,抱了一捆麥草,怕淋溼了燒不成竈。好多人都在那裏抱各自的麥草,雨就大得回不了家,站在樹下避着。竟然還有人來村裏買瓷貨,他們拉着架子車也到樹下,問哪兒買瓷貨?有人說這要找霸槽,但有的說霸槽到洛鎮去了,讓去尋迷糊,迷糊餵牛哩,他可能拿着窯神廟的鑰匙。買瓷貨的人說:古爐村咋癱瘓啦,送錢上門來了,還沒人管?就去了牛圈棚,不久便聽到迷糊破嗓子朝中山上喊:守燈哎——守燈!噢——守燈!大家就不理會,說着葫蘆家的豬又下仔了,那母豬的奶餵了四隻仔,竟然還給看星家的那個小狗崽子餵奶,它是不是把狗崽子當成豬仔了?從母豬奶餵狗崽子又說到了瞎女認了狗尿苔幹大的事,有人就說:蠶婆,那瞎女該叫你老老婆了!婆以爲是笑話,也笑了笑,說:雨小些了,回。大家就散了,說過的話也沒了。
婆回到屋裏,狗尿苔還睡着,叫醒了,聞見狗尿苔嘴裏有酒氣,心裏咯噔一下,說:人家說跟後的小娃撞幹大,撞上你啦?狗尿苔說:嗯。婆說:天呀,咋撞上你啦,你給人家娃帶災呀?!狗尿苔說:我給他帶啥災?婆說:咱身份不好麼。狗尿苔說:我又不是他親大,有啥不好的。婆打了一下狗尿苔的頭,說:那也是。這我得拾掇十顆雞蛋一斤棉花,你給娃帶去。狗尿苔說:帶那幹啥?婆說:認了幹大那就有幹大該乾的事兒,你以爲就只白喫白喝?狗尿苔說:咋這倒黴的!婆說:不要說倒黴話,說倒黴就真有倒黴事尋你的。瞧你這臉又吊下來了?善人給你那鏡子呢,去照鏡子去!狗尿苔從口袋裏摸鏡子,對着鏡子就笑起來。婆說:你以後高處不要上,低處不要鑽,有人打架不要去看,走路幹活要有個眼色,別慌慌張張,好好給咱活着。狗尿苔拿了雞蛋和棉花要出門,說:爲啥?婆說:瞎女身體弱,認了你幹大你就要擔當人家娃的災和病哩。狗尿苔就不去了,說:那我就不當這個幹大!他到底不去送雞蛋棉花了,心裏怨恨沒能去洛鎮,才弄下這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