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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皮已經批判完了,霸槽就正式地介紹了黃生生,說全國都文化大革命了,大家也看到公路上整日都有串聯的人,黃生生就是來咱古爐村串聯的,是代表了文化大革命串聯來的。來回說:那這黃同志是多大的官?霸槽說:多大的官?說了你也不清楚,就相當於洛鎮張書記到咱們村裏來,相當於縣上的幹部下鄉到咱們村裏來。來回說:噢,那得管待黃同志喫飯睡覺呀!霸槽說:那當然,他暫時還在我家喫住,將來就各家派飯了。大家就嘁嘁咻咻咬起耳朵。霸槽就制止喧譁,請大家拍手請黃生生講話。手啪啪地響了十幾片,黃生生開始講話,他的話咬音很重,胳膊不停地揮動,他在說什麼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就是先從破四舊開始的革命。而革命是什麼,革命不是請客喫飯,不是寫文章,不是溫良恭儉讓,革命是一個階級消滅一個階級。古爐村的舊東西該交的就要交,該收的就要收,讓那些階級敵人和一切牛鬼蛇神去惶惶不可終日,去哭泣吧!但是,古爐村現在收的四舊還不夠,還要收,還要砸掉窯神廟,不,已經不能叫窯神廟了,應該叫村辦公房,要砸掉村辦公房上的屋脊,屋脊上翹那麼高的龍頭幹什麼,雕那些風乾什麼,龍鳳都是封建主義的東西!所以,這些東西統統都要砸掉!
牛鈴坐在狗尿苔旁邊,一直喫紅薯片,喫紅薯片有響聲,他嫌別人聽見,就手在口袋裏把紅薯片掰碎,過一會往嘴裏塞一片,先不咬,用唾沫浸軟,再嚅嚅地喫起來。他是給了狗尿苔三片,狗尿苔喫了,還要,牛鈴就不願意了。正好聽見黃生生說要砸窯神廟屋脊上的龍頭鳳尾,牛鈴低聲說:天布家房上也有龍頭,這下得砸了。狗尿苔說:那就好了,他家房子就不擋你家風水了!再給一片。牛鈴說:你喫了三片還要?狗尿苔說:吝皮!動手在牛鈴口袋裏掏,牛鈴扭着身子,突然說:甭動,黃生生盯你哩!狗尿苔一看,黃生生果然停止了講話,在盯他,他手裏握了紅薯片,也不動了。黃生生說:開會哩,你幹啥?狗尿苔說:我憋尿,能不能出去尿?禿子金說:你纔出去上了廁所又要去,尿泡系子斷啦?狗尿苔說:你不信,我給你尿在當面!田芽說:去吧去吧,飯稀,娃夾不住尿。狗尿苔就出來,把紅薯片給了瞎女,瞎女歡天喜地。狗尿苔說:幹大好不?瞎女說:幹大好。狗尿苔說:叫幹大。瞎女竟然大聲叫:幹大哎——!狗尿苔立即捂了他的嘴。
狗尿苔讓瞎女再去玩,他站在那裏感覺着身子,是去尿呀還是不去,身子似乎還沒有尿。奇怪的是他看見了一隻燕子在前邊飛,這是他家的燕子,燕子飛一下落下來,再飛一下,又落下來,他立即知道燕子在逗他,他就跟着燕子走,走進一條巷子,巷子裏的廁所牆頭上卻放着一個鑼,他咳嗽了一下,廁所裏就出來了迷糊。
迷糊是敲着鑼在村裏轉了幾遭,轉到滿盆家門前了,鑼敲得更響,杏開出來說:我大病着你知道不,要害死他呀?迷糊說:開會哩,都得開會哩!聽說開會,杏開就不燥了,問:啥會麼?迷糊說:批判會,霸槽要開的,這你得去!杏開就想唾迷糊一口,她說:我大幾天都不好好喫飯了,我到山裏弄了些蕨菜根,正熬着做涼粉哩,我過會兒就去。迷糊一走,杏開一邊把蕨根打成的糨糊用紗布過濾了在鍋裏熬,一邊低聲罵着迷糊也作踐她。熬了一會,盛在幾個碗裏涼着,提水澆牆角的幾株指甲花,也就沒去會場。但是,迷糊在會開起來後拿眼溜會場,發現沒有杏開,想着杏開在家做涼粉,不知做好了沒,就自個又來到杏開家。杏開才澆花,迷糊說:你咋沒去呢?杏開說:我大還沒喫哩。迷糊說:你說給你大做涼粉哩還是說謊不去開會?便進了廚房,果然鍋臺上放着幾個碗,碗裏盛着涼粉。他用手試了試。杏開說:還沒涼哩!迷糊說:涼了。這會重要得很,霸槽已經講過話了,黃生生正在講,你竟然不去!杏開說:你是謀着喫涼粉吧。迷糊說:咋不想喫,現在蕨根不好尋了麼。杏開說:你喫吧,給你一個碗坨拿了走吧。迷糊卻說他不要碗,把涼粉倒在他的鑼裏就行。杏開沒好氣地把一個碗朝鑼裏一扣,讓他快走,走得遠遠的。迷糊用刀把涼粉坨來回切了幾下,還澆上醋,抹了一層辣子就走。走到院門口,從靠在那裏的掃帚上折了兩根筷子,一邊走一邊夾着喫,就覺得要上廁所,把鑼放在廁所牆頭,沒想狗尿苔便過來了。
迷糊一出廁所就端起了鑼,說:啊狗尿苔,喫涼粉呀不?狗尿苔說:你纔在廁所喫了,還喫呀?!以爲迷糊說誑話。但見鑼裏果然是涼粉,就說:喫哩!迷糊夾了一疙瘩涼粉給狗尿苔,狗尿苔發現了迷糊的手指上有一點糞便,說:看你這手,你這手!迷糊一看,有些急了,卻立即把手指在嘴裏一舔,說:醬辣子,醬辣子!狗尿苔沒有喫,一轉身,咕咚一聲噁心得吐了。
批判會開過之後,村裏人就緊張了,把沒有交出去的,又覺得仍算得上是四舊的東西就埋的埋,藏的藏。看星家在土改時分過守燈家一個匾額,匾額的木質好,上邊有好多字,一直掛在自家的中堂上,他就卸下來,翻過兒做了案板。長寬他大過世後曾在墳前立了塊碑子,農業學大寨平整土地,他家的老墳又正好在那塊平地裏,必須砸碑平墳,長寬是偷偷把那塊碑子運回來,還想着將來什麼時候了或許還能再隆墳豎碑,現在連夜把碑子平鋪在屋臺階上,鋪好了又覺不妥,深埋在院牆根的玫瑰花下面。面魚兒有個銅火鍋,是他大留給他的,說過去他家日子滋潤時在火鍋中間的火筒裏放着火炭,四周的湯槽裏壓着肉片子,豆腐,粉條和紅白蘿蔔疙瘩,熬出來的燴菜特別香,但後來七八年裏再沒喫過火鍋。開石在家翻箱倒櫃,說:咱不是有個火鍋嗎?面魚兒說:咱哪兒有火鍋?開石說:我好像見過。面魚兒說:沒有,真的沒有。火鍋其實就藏在屋樑上,面魚兒等開石不在,又怕藏在屋樑上被開石哪一天發現,就搭梯子去屋樑上取,沒想梯子滑了,把他摔下來,尾巴骨疼了幾天,對老婆說:開石是賊,你把火鍋取下來塞到雞棚窩去。老婆說:一個火鍋,現在也用不上,你留它幹啥?面魚兒說:交出去了,人家就懷疑火鍋是地主家用的,咱家有火鍋會不會要給我重定成分呀?!火鍋就塞在了雞棚窩裏。婆年輕時頭髮好,好得梳頭要站在凳子上才能把長頭髮梳通,頭髮挽起來時就用一枚銀簪子插着,這銀簪子一直留着,捨不得交出去,就紙包了塞在牆縫裏。沒想來聲到村裏見了狗尿苔,問有沒有爛銅爛鐵頭髮窩子換離鍋糖?狗尿苔說有,和幾個人就到他家,他從牆縫裏取頭髮窩子,拆開那個紙包卻是一枚銀簪子,立即有人透了風,水皮就來把簪子收了。銀簪子一收,狗尿苔說:迷糊家有個寬板哩,上面盡刻的花,他爲啥不交?霸槽就到迷糊家看,原來是早先朱家祠堂的一個畫板,現支了架板放着米麪罐子,迷糊就把畫板交了。迷糊當場又咬別人,說朱家祠堂去年拆的時候,禿子金拿過一個香爐,跟後他大拿過一個供果盤,田芽他婆婆拿過一個鐵油燈。水皮就又收這些東西,結果供果盤和鐵油燈早不知扔到哪兒去了,找不着。而禿子金聽說迷糊檢舉他曾經拿過朱家祠堂的一個香爐,就破口大罵,說迷糊給他栽贓哩,他哪兒拿過香爐?但他卻揭發了還有四舊的十幾戶人家,這些人家有馬勺,有滿盆,有土根,還有支書。水皮不敢去這些人家追繳,列了名單要給霸槽,但這個名單內容很快就透露了,當霸槽和黃生生在商量這個名單,怎樣去收繳時,水皮又交上來了三個名單,說是村裏幾個人又向他揭發的。霸槽說:怪了,說沒有都說沒有,說到有了卻這麼多?!水皮說:古爐村水深麼。霸槽心裏有些疑惑,就把禿子金叫來,一一向他覈實揭發的十幾戶人家名字,又說:別人也揭發你家有銀元,到底有沒有銀元?禿子金說:我哪兒有銀元?這一定是他們知道我揭發了他們就反過來咬我哩。霸槽說:那你揭發的十幾戶人家裏都是些什麼四舊,你是親眼見過還是親耳聽過?禿子金說:我估摸他們應該有。霸槽說:你估摸的?!禿子金說:把水往渾裏攪,說不定有魚就出來了。霸槽盯着禿子金,盯了半天。禿子金說:我昨啦?霸槽說:很好,你和水皮去做幾個檢舉箱,公房門口掛一個,山門上掛一個,三岔巷那棵柳樹上掛一個。禿子金一走,霸槽對黃生生說:瞧禿子金這貨!黃生生說:就讓他弄去,革命真還需要這些人。但是,他們決定,收繳四舊的事可以繼續說而不再收繳了,古爐村可能是沒什麼舊東西了,就研究着如何砸村裏屋脊上的各種各樣的磚飾。古爐村的房子多半都講究屋脊,那些磚飾屬於四舊內容應該砸掉,霸槽就領了黃生生在村巷裏查看。
霸槽領着黃生生轉了三條巷,再返回來,遠遠看見三岔巷口的柳樹下,一個人一閃就不見了,走近去,原來柳樹上已釘着一個檢舉箱。進了三岔巷,巷子裏一簇人在說什麼,立即也都散了,只有天布和竈火還蹴在那裏下棋。他們走過去,霸槽響響地咳嗽了一下,把一口痰唾在了院牆上。天布低着頭說:馬走好了?竈火說:馬走日字,好了!天布說:那我炮翻山,打死馬!竈火說:噢噢,那我不走馬了。天布說:不準悔棋!竈火說:你都悔了我咋不悔?!天布一把將棋抹了,說:不下了,毬德性!霸槽說:哎哎,翻臉啦?竈火說:誰毬德性?天布說:你毬德性!竈火說:你毬德性!兩個人相互罵着,都沒理會霸槽和黃生生,往巷口走了。霸槽臉上有些掛不住,給黃生生說:這兩個貨狗皮襪子沒反正。黃生生說:是嗎?果然天布和竈火還沒走到巷口,又突然說了什麼,嘎嘎嘎地笑,而霸槽的耳朵卻紅起來。
一家院門吱地打開,葫蘆往出走,一抬頭見迎面是霸槽和黃生生,要退已來不及,葫蘆立即臉上在笑,說:霸槽,你和黃同志喫啦?霸槽說:你幹啥哩?葫蘆說:我正想着哪兒還有四舊?你來吧,你來。就拉了霸槽黃生生到了他家院子。葫蘆媽在上房炕上坐着,聽見院門響,問:誰呀?她聲很大,大聲說過一句,又小聲要重複一下:誰呀?但葫蘆沒回答,給霸槽指點,門道里的織布機是不是四舊,又把掛在院牆角一個嬰兒推車拿來,推車上滿是塵土,但還能推,往後推不響,往前推就呱呱叫,像是青蛙。黃生生沒見過,說:這類似鳴鑼開道麼。自己來推,沒想一推,輪子都掉了。葫蘆說:這是我兒子生下來那年,我大從鎮上買的。霸槽說:你想交了,就交到公房去。葫蘆媽在炕上說:葫蘆葫蘆,誰來了?葫蘆說:霸槽。葫蘆媽說:啊霸槽進來坐麼。霸槽和黃生生卻已經出了院門,她還在小聲重複着:啊霸槽進來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