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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重新在剪石獅子的時候,支書從塄畔的便道走了下去,河灘地裏,種的包穀苗已經綠茵茵有四指高了,而稻田裏栽下的秧還沒緩過色氣,黃蔫蔫的。他蹴在那裏喫了一鍋煙,再走上塄畔,婆已經剪好了,是頭威猛的獅子,獅子的嘴裏含着藥丸,他滿意了,把紙花兒收起來,裝在了白衫子口袋,還按了按,然後去了磨子家。
秧苗還沒緩過色氣,支書心裏着急,磨子心裏也着急。田裏需要水,渠是修好了,但水流量不大,他們安排了勞力到渠入口的河道上壘一道石堰,把河牀水位抬高,保證水流進來白天晚上澆地。水灌進地裏要專人經管,磨子琢磨來琢磨去派誰去好,先考慮面魚兒,但面魚兒眼睛不好使,白天還可以,晚上連軸轉,怕喫不消,就想到迷糊,迷糊在歡喜死後餵牛,他沒歡喜經心,餵牛時間不是早了就是晚了,而且牛圈裏不好好墊土,老是稀泥咕咚,大家意見很大,就決定讓面魚兒替了他餵牛,讓他去稻田裏澆水。但給迷糊一談,迷糊不願意,說他瞌睡多,如果讓他去,夜裏他要是在稻田邊睡着了,水灌得打豁了渠,他不敢保證。磨子說:你在家成夜打草鞋哩,咋沒瞌睡?迷糊說:還不是爲掙幾毛錢?我年紀大了,愛錢了麼。磨子說:就是年紀大了愛錢怕死沒瞌睡麼。迷糊說:瞌睡少是少,愛發迷登。磨子說:給你派個狗尿苔去,你要迷瞪了讓狗尿苔叫你。迷糊再沒理由,卻要求先派別人和狗尿苔去,他才和牛有感情了,讓他再喂幾天,三天,只三天。磨子只好先讓馬勺和狗尿苔去稻田澆水。
狗尿苔和馬勺沒有多少話說,白天就那麼過去了,一到晚上,他就叫牛鈴陪他,馬勺卻拿了個草簾子在稻田與蓮菜池中間的路上睡覺。馬勺他媽死後,馬勺也有了心慌病,身子就沉,總是讓狗尿苔跑來跑去察看水灌得怎麼樣了,鏟開這塊田的水道子,又堵上那塊田的水道子。狗尿苔說:把我累死了!馬勺說:你小娃腿軟和。狗尿苔氣得也坐下來。馬勺說:你個碎骨泉,你跟霸槽時跑前跑後你咋不累,我就指揮不了你啦?!狗尿苔說:讓咱倆澆水哩,又不是讓我一個人澆水呀,你咋不幹?馬勺說:我這幾天身子不美,胃口不開……狗尿苔說:是到了廁所見啥都不想喫啥?!馬勺拿他的鞋就砸過來,狗尿苔一閃,鞋掉在水裏。這麼一打鬧,狗尿苔又沒走了,還得把鞋從水裏撈出來給他。狗尿苔說:好,好,你就睡在草簾上給我說笑話。但馬勺並不是會說笑話的人,他睡在草簾子上就睡着了。睡着了就睡着了,全當那裏睡了頭豬,偏偏馬勺又睡不穩,他心慌,一會兒就醒了,嫌狗尿苔和牛鈴在地那頭高聲說話,吵了他。狗尿苔和牛鈴說話聲就低了,牛鈴說:咋讓你和馬勺來澆水?狗尿苔說:再有兩天他就走了,讓迷糊來哩。牛鈴說:那纔是懶狗!草簾上睡着的馬勺要拉屎,屁股蹶在水田裏拉嫌水濺了他,竟然摘了一片蓮葉鋪在草簾上就拉了,拉畢,提起蓮葉四個角,啪地甩在稻田中去,一股臭氣就順着風吹過來。牛鈴說:你應該包回去放到你家自留地呀!
第三天,狗尿苔就給磨子反映:馬勺成夜只圖睡哩,與其讓馬勺澆水,不如只派他和牛鈴。磨子說:明日迷糊就去了。但是,磨子也沒想到,就在這個下午,牛圈棚裏那頭患病的花點子牛死了。
牛死的時候,狗尿苔並不知道。下午死了牛,當下磨子讓長寬去殺牛,長寬曉得這頭牛有牛黃,剖開肚子後小心翼翼把牛黃取了,好多人都來看牛黃是什麼樣兒,老牛就是有了這牛黃才死的。長寬說:牛可憐,辛苦了一輩子,它死呀還給人留一筆錢的。禿子金說:牛黃是牛的肝病,那面魚兒會不會給開石也攢些錢?大家拿眼睛看面魚兒,面魚兒正扛了自家的梯子,又拿着錘子和木橛,準備着牛皮剝下來了就釘到牆上,聽了禿子金話,沒有做聲,彎腰繫腳上草鞋,他的草鞋已爛得沒了後跟,用草繩把草鞋又纏在腳面上。長寬雙手是血,抹了一下禿子金的嘴,低聲說:哪壺不開你提哪壺!面魚兒卻說:我這肝上能生牛黃也就好了。說得大家一時倒沒了話。
牛皮開始剝起來,大家發現就在牛左側肋條那兒凝了一大片黑血,就疑惑了:這是被毆打的,誰這麼打了牛,可能是被打後才致死的。磨子也過來看了,立即喊迷糊:這牛是咋死的?迷糊說:早上我餵了一遍料,它就臥在地上不起來,喫過中午飯,我給圈裏墊土,它還臥着,我說起來起來,一看,它死了。磨子說:這麼大片的淤血是咋回事?迷糊說:這我不知道。磨子說:你餵牛哩你不知道?你打沒打它?迷糊說:它老臥着不起來喫料,我用棍子吆着它起來麼。磨子說:你用棍子吆它哩,你就這樣把它吆死了,你咋不死麼,你讓牛死?!迷糊說:你咒我死?論輩分,你該叫我叔哩,你咒我死?磨子也火了:你是個毬!你滾吧,現在就滾,永遠不要到牛圈棚來!迷糊說:你讓我滾?我是支書指派的!讓我滾?!磨子衝進牛圈棚旁邊的那間土屋,將屋裏迷糊的一牀破被子扔了出去,還扔了他拿來的鞋耙子,鞋耙子在院門外的石頭上跳了跳,三個齒兒就斷了。迷糊撲上來和磨子打,依然使用他抓卵子的辦法,但一低頭剛撲過來,磨子一腳就把他踢遠了。
磨子是隊長,竟然打了迷糊,在場的人就都呆了。他們把迷糊拉開,迷糊還要往前撲着,禿子金說:你能打磨子呀,把被子和鞋耙子拿上回去,回去!就陪着迷糊回,迷糊抱了被子和鞋耙子往回走,說:我是打了牛,它是該死呀,憑我打幾棍就能打死?他磨子腳那麼重地踢我,我咋沒死?禿子金說:反正是病牛,又幹不了活,死了就有肉喫啦。迷糊說:就是麼,誰不想喫牛肉,他磨子不想喫?卻不回去了,要禿子金陪他去找支書告狀,說磨子把他襠踢着了,踢得現在起不來,要斷子絕孫呀。禿子金說,你沒老婆,就是能起來,還不是斷子絕孫的。迷糊又罵禿子金,禿子金笑着說:要去你去。自己就退了。
牛鈴一直是在殺牛的現場,他很積極,長寬剝牛皮,他過去幫忙拉牛腿,拉牛腿的人多,不讓他拉,他就拽着個牛尾巴。牛的左眼還睜着,像個銅鈴,右眼閉着,眼皮子已經爛了,眼下卻有一道發黃的印痕,他知道這是牛流過淚,伸手去按左眼,想讓眼皮能合下來,但合不上,牛眼就一直瞪着他,他扇了扇趴在那裏的蒼蠅,從長寬頭上取了那個小草帽蓋在了牛頭上。長寬說:幹啥呀?牛鈴說:牛看我哩。長寬說:去,拽着牛鞭!牛鈴這才知道牛鞭在牛肚子裏還有那麼長一截。牛鞭割下來了,禿子金拿着要掛在牛棚房的柱子上,幾個婦女已經背了大環鍋進來,準備起竈燒水,問禿子金:那是啥?禿子金說:好東西,男人身上也長着的東西。婦女說:男人身上也長着的東西,那女人就沒有?禿子金說:有時有,有時沒有。男人們就哈哈地笑。面魚兒說:禿子金你瞎說啥哩,把那東西掛在陰涼處,陰乾了將來做碾杆套繩。水皮說:做套繩可惜了,給支書留着泡酒。禿子金說:咦呀,水皮,你腦袋瓜這靈的!水皮說:靈人不頂重發,我還靈呀?沒想,一句話沒落點,老順家的狗一下子撲過來叨住了牛鞭。老順來的時候,他家的狗也跟了來,但誰也沒留神,等狗突然叼了牛鞭,反應過來,一片驚叫,狗已經跑出院門了。大家就攆出來,用棍要打,急得脫了鞋扔過去打,狗順着山門前的漫坡跑,誰也攆不上,只有牛鈴仍還在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