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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書從此就呆在了柴草棚,老婆一天三頓來送飯,飯里老有雞肉。狗尿苔在這期間去過霸槽家的院子,支書正拿着一塊雞翅喫,喫着喫着要去上廁所,迷糊就跟着,支書說:我喫的雞翅,人飛不了的!迷糊抬腳卻在支書的腿後彎一踢,支書『撲通跪在了地上,支書扭頭看迷糊,迷糊說:你也喫雞腿哩,那你就跪一會兒!狗尿苔就沒敢和支書說話。出來要去支書家想從支書老婆那兒問問情況,到了支書家院外土場上,牛鈴卻坐在土場上的碌碡上,他就又不能去見支書的老婆了,問牛鈴:你坐在這兒千啥哩?牛鈴說:看狗哩。土場邊柳樹下有一堆雞骨頭,幾隻狗在那裏搶,雞毛被風吹開,在土塄的野棗刺叢上白花花掛着,像是開了一層花。牛鈴說:支書三天喫一個雞哩,他住在柴草棚倒享口福了!狗尿苔說:他老婆不過日子啦,把雞都殺呀?!牛鈴說:咱去偷他家雞吧,反正那些雞他都要喫的。狗尿苔沒想到牛鈴會有這樣想法,說:這個時候去偷人家?牛鈴說:這時候不偷啥時候能偷?!就設計着把雞偷來在哪兒殺在哪兒煮,煮熟了他們兩個怎樣分配,雞翅一人一個,雞腿一人一個,雞身子先留着,你喫雞頭雞爪子,我喫雞胗子,心,肝,再搭上腸子,哦,雞屁股也給你吧。牛鈴說着說着,好像是雞肉已經喫到嘴裏了,口水都流了下來,狗尿苔也禁不住了誘惑,說:雞屁股上那個疙瘩不能喫。牛鈴說:咋不能喫?能喫!狗尿苔說:我婆說那個疙瘩有毒哩。牛鈴說:以毒攻毒。狗尿苔說:咋是以毒攻毒?牛鈴說:你家成分高,是有毒的人。狗尿苔罵了一句:你媽的×!牛鈴趕緊認錯,說他是開玩笑的,雞屁股你不喫了他喫。狗尿苔說你也不能喫,但他又高興了,兩人就商量着怎麼去偷。~切都商量好了,狗尿苔卻說:敢不敢?牛鈴說:咋不敢?我看見禿子金在支書家自留地裏偷摘茄子哩,沒人管,連支書老婆罵也沒罵。狗尿苔就不再猶豫了,說:晚上我向開石藉手電筒,我也把杆子準備好,你給咱偷。牛鈴說:滑頭呀?得一塊去!
開石的手電筒原本是麻子黑的,麻子黑當時去洛鎮派出所,讓開石晚上睡在他家看門,而麻子黑在派出所就被逮捕了,人再沒回來,開石離開麻子黑家時拿了一袋子麥面和手電筒。這事村人都知道,開石也不避諱,說:這有啥哩,他投毒殺人哩,把他家一掃而空也是應該!他就在晚上記工分時,捏着手電筒到處亂照。狗尿苔向開石藉手電筒,說是他家地窖裏有了蠍子,拿手電筒照着好逮。開石說:要沒我這手電筒蠍子都不逮啦?狗尿苔說:煤油燈光不亮麼,借我用一次,我給你喫……開石平日對狗尿苔不好,狗尿苔不願意說偷到雞了讓他喫雞肉,改口說,我給你喫蒸紅薯。開石說:喫多少?狗尿苔說:兩個。開石說:三個!把手電筒借給了他。
後晌下起了雨,是白雨。白雨是這兒下了,那兒卻不下,常常隔着個犁溝。這個後晌的雨只在村子裏下,先能看見村外的太陽光,後來噼裏啪啦下得猛,地上的熱氣就騰起來,茫茫一片白。人都沒有避雨,站在雨地裏淋,狗也跑出來淋,貓也跑出來淋,老鼠和蛇隨處都見。雨下了幾個時辰,突然就停了,巷道里沒見了老鼠和蛇,廁所裏蒼蠅卻挽了疙瘩地飛。到了晚上,婆說:今黑兒涼,早早睡。狗尿苔卻遲遲不睡,他從樹上砍了個分岔的樹枝在做彈弓,做到院門外沒了任何響動,他說牛鈴答應要送他彈弓用的皮筋的,就哄了婆,到牛鈴家去。兩人悄悄溜往支書家,巷道里卻碰着了支書的老婆,支書的老婆嚇了一跳,狗尿苔和牛鈴也嚇了一跳,雙方互相看了一眼,都沒說話就擦身而過了。擦身而過,狗尿苔和牛鈴就躲在一邊看支書的老婆要去哪兒,是不是去柴草棚看望支書?沒想到她卻去了杏開家。
杏開在瓦盆裏栽了好幾株指甲花,這些花盆平日都擺在院裏,花開得紅豔豔,她沒了事就摘些花瓣搗碎了,要敷在指甲上着顏色。白雨下起來,她把花盆搬到了屋裏,晚上要睡時,想起花盆應該再搬出去,剛搬了三盆,支書的老婆就來了。支書的老婆一來就站在櫃前看滿盆的靈牌,靈牌前獻着一碗軟面,她點了一炷香,嘴裏嘟嘟囔囔叫着滿盆的名字,眼淚就唰唰地流。滿盆死後,支書的老婆還是第一回來,又這麼半夜,杏開覺得有些奇怪,可看見支書的老婆傷心的樣子,一時想到了大,眼淚也流下來,說:婆,你不哭。支書老婆說:杏開,今日是你大的生日。杏開說:是我大的生日,我擀了一碗麪給我大獻上了。說畢卻想,支書的老婆肯定不是爲我大的生日過來的,問道:婆,夜深了你還沒睡?支書老婆說:你支書爺在柴草棚裏,我咋能睡着。杏開說:他還沒回來?支書的老婆說:不得回來麼,婆睡不下,來求我杏開哩。杏開說:你求我啥事,村裏的事我都不清楚,後來才聽說讓支書爺在寫什麼材料,你求我?支書老婆說:杏開,現在你支書爺勢倒了,往常家裏來人能踢斷門檻,這都多少天了,沒一個人到我家再來。婆來求你,只有你能救了你支書爺,你給霸槽說個情,讓他放了人,你支書爺那麼大歲數了,再喫睡在柴草棚裏,那要不了十天半月就得死了。杏開說:這是文化大革命哩,人家肯聽我的?支書的老婆說:霸槽和你相好,他能不聽你的?杏開心裏咯噔一下,她擔心支書老婆說出這話,競真的就說了,當下悶了頭沒吭聲。支書老婆說:這隻有你去說。杏開說:婆呀,別人這麼說我不生氣,你這麼說我就不高興了。支書的老婆說:你咋不高興,婆沒說枉話麼。再兇的男人,他都抵不過枕頭風的。杏開臉一下子騰紅,說:婆不能這樣說,我和霸槽關係是近些,可你那話,說得難聽,杏開在你眼裏也是破鞋爛襪子啦?!支書老婆說:這你給別人犟口,也給我犟口呀,婆啥事不知道?婆親眼看見過你和霸槽在……。杏開說:婆,我不罵你,你走,杏開在你眼裏不是正經人了,你到我這兒來,我還怕辱沒了婆。支書的老婆卻撲通跪下來,說:杏開,婆求你!杏開轉身趴在櫃蓋上哭起來。轉身的時候,扇了一股風,櫃上的煤油燈就滅了,屋裏黑洞洞的,只有那一炷香頭亮着,像一顆星星。哭了一陣,轉過了身,支書老婆還在地上跪着,她扶起了,說:你回吧,我給霸槽說,能成不能成我不敢保證,話我會給霸槽說的。支書老婆從屋裏往外走,黑暗裏撞着了地上的洗臉盆,又撞上了醃菜的八斗甕,她把院門輕輕地拉開,又輕輕閉上,聽到杏開嚶嚶地哭得發噎,院牆角的雞棚裏雞也噎住了,呃兒呃兒地響。
杏開沒睡,杏開家的雞也醒着,但支書家的雞瞌睡多,早就睡着了。支書家的雞多,雖然院子裏修有雞棚,卻一到黃昏,那個大紅公雞就跳上了緊靠着院牆的那棵榆樹上,接着別的公雞和母雞一個一個也往樹上來,當然不能超高大紅公雞,那一層一層的樹枝股上就分別站着了睡着的三隻雞,四隻雞。村裏人說過,支書把雞管教得多聽話,也有人說這是支書老婆故意訓練雞站那麼高,爲着顯勢哩。牛鈴拿了木杆,木杆上釘着一個小板條,狗尿苔把手電筒往樹上照,一道白光唰地上去,沒有照着樹,黑暗裏端端長了白柱子。牛鈴說:你往哪兒照?照樹上!白光照在了樹上,樹上的雞就被白光罩了,它們突然地睜開了眼,睜開眼卻什麼也看不見,眼還疼着,稍稍騷動了一下,眼又閉上,呆呆地站着不動,連聲都不吭。牛鈴就把木杆伸到枝股前,狗尿苔說:那個,那個帽疙瘩母雞!木杆又伸到帽疙瘩母雞腳下的枝股前,輕輕地碰帽疙瘩母雞,帽疙瘩母雞就抬了腳,移站到了木杆的小板條上。木杆開始慢慢往下落,手電筒的白光同時也往下落,木杆斜着落下來半人高了,手電筒的白光一滅,兩隻手忽地抓住了帽疙瘩母雞。牛鈴說:再弄一個,再弄一個。狗尿苔已經在懷裏揣了雞跑
在牛鈴家裏,牛鈴還在埋怨:反正做了一回賊的,偷一個是偷,偷兩個也是偷。狗尿苔說:你咋沒夠數?偷一隻人家不注意,偷多了能不被發現?突然不說話了,吸着鼻子。牛鈴說:咋啦?狗尿苔說:我又聞見那種氣味了!以前狗尿苔一聞見那種氣味,村裏就出事,牛鈴也緊張了,說:你那啥臭鼻子,偏偏這個時候聞見氣味?你再聞聞。狗尿苔就又吸鼻子,說:是那種氣味。兩個人就瓷在了那裏。狗尿苔說:會不會出啥事?牛鈴上來捏狗尿苔的鼻子,鼻子像一疙瘩蒜,捏得要掉下來,狗尿苔出不來氣,臉都憋紅了。牛鈴鬆了手,說:再聞聞,再聞聞!再聞,那種氣味就沒有了。牛鈴說:肯定是你心裏想着有氣味了才聞見了氣味。會有啥事?牛死了,隊長死了,榔頭隊成立了,支書寫材料了,還會有啥事?!殺雞,殺雞!就從狗尿苔手裏要把雞拿過去。雞這時才咕咕咕地叫,撲拉着翅膀。牛鈴說:你還叫喚哩?叫喚啥哩?!扇了一下雞頭,雞被扇昏了,眼睛翻起了白,但立即眼睛又黑了,擰過脖子看狗尿苔。雞在罵牛鈴了,罵過了又在向他求救?狗尿苔一下子覺得雞可憐了,後悔着不該偷了來。他說:要麼,牛鈴,咱不喫了,把雞就圈在你家,讓它給咱下雞蛋?這話一說,雞頭一點一點的。牛鈴說:有肉誰喫雞蛋?取刀去,刀在案板上。狗尿苔說:我不取,雞給咱求饒哩,牛鈴。牛鈴說:雞能求饒那不是雞了!把雞讓狗尿苔拿好,自己在案板上取刀,狗尿苔手一鬆,把雞放開了,雞立即飛到了櫃上。牛鈴生了氣,說:你不想喫雞肉了得是?!提了刀過來抓雞。雞從櫃上飛到窗臺,牛鈴跑到窗臺,雞再飛下來從桌子底鑽過去,一時人和雞就在屋裏跑過來撲過去,雞幾次飛到空中,被牛鈴用關門槓又打下來,雞就在地上翻了幾滾,雞毛亂飄。牛鈴說:你飛呀,你再飛呀?!雞卻再一次飛起來,飛起來便向牆上撞,把自己的長喙撞掉了,跌在地上,又撲拉着翅膀把頭往牆上撞,連撞三下,長着一堆疙瘩絨毛的腦袋就碎了。
帽疙瘩母雞到底被牛鈴煮了,狗尿苔卻一口也沒有喫,牛鈴說:你要喫,你不喫你會對人說是我偷的雞!狗尿苔還是不喫,只喝了半碗湯,喝完胃就泛,咯哇咯哇全吐了。他看着牛鈴把整個雞都喫了,喫相那麼難看,雞肉嵌進牙縫,用手在牙縫裏摳,牙那麼長,他說:你是黃鼠狼子!牛鈴說:不是我喫獨食,那沒辦法,你胃不好麼。
狗尿苔摸黑着回家去,一出牛鈴家的院子,巷道里呼地刮過來一股風,風說:狗日的!風也能說話?狗尿苔沒有還嘴,臉上被風打得火辣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