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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提着老鼠走近去,宣傳欄上是貼了一張紙,白紙黑字。
狗尿苔說:上面寫的啥?
八成勉強能讀些字,念:聲明。我受了狗尿苔的欺,欺什麼呢?欺啥和啥唆,不明不白加入了榔頭隊,現在我要啥暗投明,反啥一擊,從今日起退出榔頭隊加入到紅大刀來。牛鈴。
狗尿苔腦子轟地一下,眼前都是火星子,手一鬆,老鼠掉在地上。老鼠掉在地上沒有動,他跺了腳,說:還不跑!老鼠晃了一下頭,撒腿就跑。狗尿苔眼睛開始黏糊,對八成說:是牛鈴寫的?
八成說:是牛鈴寫的。狗尿苔說:這不是牛鈴寫的,牛鈴不會寫字。八成說:牛鈴不會寫字,是會寫字的代牛鈴寫的。有沒有這事?狗尿苔說:別人人榔頭隊,牛鈴說咱們也人吧,我說你人,我身份不好人不成,他就入了,與我屁事?!狗尿苔上前要撕那紙,八成說:不敢,你要破壞文化大革命呀?你要撕,我走了你撕。
狗尿苔擰身往回跑,他覺得他從頭到腳都起了火,火燒得皮膚通紅,那是羞紅的,這紅立即變黑,黑得成了茄子色。牛鈴,啊,牛鈴,你要退出榔頭隊就退出榔頭隊麼,怎麼要牽扯我,牽扯我也就牽扯吧,不至於還在大字報指名道姓?!牛鈴啊牛鈴,我×你媽!巷道里沒有人,狗尿苔害怕碰着人,把水桶擔回家,一整天再沒出門。
糟糕的是牛鈴的聲明貼出來後,紅大刀隊又貼出了三張紙的大字報,對牛鈴的棄暗投明反戈一擊,表示歡迎,評論紅大刀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參加者百分之八十是貧農和下中農,百分之二十是中農,絕對沒有一個五類分子,不像有些組織,借文化大革命機會,糾集一批牛鬼蛇神興風作浪。大字報並沒有公開點名榔頭隊,卻列舉了狗尿苔,說狗尿苔是什麼人,國民黨僞軍官的孫子,國民黨僞軍官在臺灣伺機反攻大陸,他竟然也參加了某組織,而且拉攏、欺騙、教唆了牛鈴,使牛鈴錯上賊船,誤人歧途。他們想幹什麼?是配合臺灣國民黨還是配合蘇聯修正主義內應外和着顛覆社會主義?!三張紙的大字報一貼出,榔頭隊第二天就貼出了五張紙的大字報,他們直接點明紅大刀,說紅大刀策反了牛鈴,又以牛鈴的事造謠惑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牛鈴是什麼人,他是個變色龍,而國民黨僞軍官的孫子,狗尿苔壓根兒就不是榔頭隊的人,他參加的是紅大刀。榔頭隊是響噹噹硬邦邦的革命造反隊,紅大刀裏有五類分子,想幹什麼,要渾水摸魚嗎,趁機變天嗎,真是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以說,榔頭隊大字報比紅大刀大字報的排比句多,新名詞多,讀起來慷慨激昂又新鮮好奇,榔頭隊的人都很得意,而紅大刀的天布就抱怨馬勺文墨沒有水皮深,對着馬勺吼道:你講究是古爐村的老文化人,你就寫不過他水皮?!馬勺反駁說水皮是中學生,而他是小學畢業生,水皮那些詞還都是抄襲了外邊的一些傳單,但水皮是姓朱的,你們頭兒沒本領把水皮拉回來,自己養的狗反讓狗咬!姓朱的就全罵水皮是叛徒,是漢奸。
水皮緊張得再也不畫毛主席像了,因爲在各家門口噴繪毛主席像,有人給他吐唾沫,翻白眼,還放出狗來咬他。凡是出門,就跟在霸槽後面,狐假虎威。更慘的是狗尿苔,兩派的大字報上都點了他的名,都在罵他是國民黨僞軍官的孫子,是階級敵人,他再也沒以前的歡勁了,在自家屋裏憋了兩天不出門,出了一身的熱痱子。婆倒勸他出去玩,他說:我害怕見人,他們都罵我哩。婆說:要出去,只要不打你,罵就讓罵吧,你全當聽不見。狗尿苔說:有耳朵哩,咋能聽不見?婆說:就當是颳風。狗尿苔說:那不是颳風麼。婆抱住了狗尿苔眼淚就流下來。狗尿苔看見婆眼淚流下來,他說:婆,我出去玩呀。
狗尿苔從院門裏出去,他摘了一片樹葉,揉,揉,揉了兩個小球兒,塞在了耳朵裏,外邊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可眼睛總是能看到人的,就盼着巷道里沒人。是沒人,他走過去。但剛要走出巷口,巷口外的樹下站着一簇人在那裏爭吵,他就又返回來。婆問咋又回來了,狗尿苔說燕子叫他哩。婆知道狗尿苔還是不願意出去,就說:噢,我也聽着是燕子叫你哩,燕子說窩在院門框上風大,要把窩築到上房門框上。狗尿苔說:就是,築到上房門框上好。婆孫兩個就搭凳子把院門框上的燕子窩取下來,又搭凳子把燕子窩繫好在上房門框上。他們做得是那樣認真和細緻,窩的每一根柴草都沒讓掉,一疙瘩泥巴也沒讓掉,系的繩子反反覆覆拉緊結牢,而燕子就一直站在捶布石上一眼一眼地看,等到窩全部系停當,飛進去,在窩裏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