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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書每天出門時就把黑袖筒戴上,回家了再把黑袖筒取下。黑袖筒是別在那件黑色褂子的袖子上,褂子他依然披着,到了牛圈棚把褂子掛在棚柱子上,直到幹完了活回家喫飯或睡覺,纔將褂子披上。
支書原先患有胃病,動不動就吐酸水,他老婆擔心這麼起早貪黑去餵牛,心情又不好,那胃病就可能加重。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也不知道支書的問題有多嚴重,會不會也被抓去坐牢了或自殺,她在巷裏碰着禿子金,幾次想問問,但她不敢問,在泉裏洗蘿蔔的時候看見水皮媽也在那兒洗衣裳,她說:洗哩?水皮媽說:洗麼。她就把洗好的蘿蔔給了水皮媽一個,水皮媽喫着蘿蔔說:洗蘿蔔是做蘿蔔絲煎豆腐呀還是剁餡兒包餃子?她說:我燉些蘿蔔,蘿蔔生克熟補,你叔有胃病麼。水皮媽說:我叔?我沒什麼叔呀!她說:噢,就是我家那……老(骨泉)麼,水皮媽說:我還以爲你說誰呀,原來是支書呀!她說:他哪裏還是支書!咳,你說我家他……問題不會太大吧?水皮媽說:恐怕嚴重哩。她臉立即就黃了,手裏洗着的蘿蔔掉下去,嘴裏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你咋不哄哄我嗎,你就是哄一句我,我心裏也寬展了……沒人哄我。蘿蔔從洗菜的池子衝到了稍低的洗衣池裏,水皮媽把蘿蔔撈起來,又撂進洗菜池裏,說:你說高聲點麼,像唸經似地我聽不清。她沒有回應,手抖抖地收拾了蘿蔔,提了籠子往回走,籠子上的水就滴溼了她半個褲腿。
面魚兒對於支書到來倒開心不已,說:你來了好,你一來我的地位就提高了。支書說:我是受懲罰來的。面魚兒說:餵牛是懲罰?那你不是早就懲罰我了嗎?支書就嘿嘿地笑了。
狗尿苔得知支書餵了牛,回家來給婆說這事,婆又剪了一堆樹葉後,正在門檻上坐了納裹肚。往年納的裹肚是裏邊墊了雄黃和艾葉末子納結實就是了,今天她卻有了興致,用紅布剪了五毒花花,又縫在了裹肚上。聽了狗尿苔的話,她哦了一聲,線就斷了,重新穿針,把針和線舉得高高地對着天空耀着穿,她說:咳,這下遭罪了。狗尿苔拿過了針線幫着穿,說:誰遭罪了?婆說:你支書爺麼。狗尿苔說:你倒操心人家?十幾年人家批鬥你,你遭多大罪!婆說:這不一樣。我習慣了,他可是一直都是人面前人,讓他戴着黑袖筒子去餵牛,一窩氣,胃病要加重的。狗尿苔把針穿好了,噘嘴去逗他的燕子,驀地看見院門縫外有人走過,一頭的白頭髮,好像是善人。是不是善人呢?善人是黑頭髮呀,怎麼就白了?!忙開門出來,果然走過去的是善人,他已經走到巷口,太陽照在頭上,白髮像絲一樣發着光亮。
狗尿苔返回來給婆說:婆,善人頭髮白了。婆說:我知道。狗尿苔說:他啥時候白的?婆說:我昨兒見他,他說前天晚上一夜起來白的。狗尿苔說:他怎麼頭髮就白了?婆說:頭髮不願意黑麼。狗尿苔還要問,婆把納好的兩個裹肚讓他挑。狗尿苔挑了一個系兒短的,要留下系兒長的給婆,婆卻說:你挑的這個好看,這一個給你支書爺送去。
狗尿苔不理解婆的舉動,明明是給她自己納的,卻突然要送給支書。但婆的話他不能不聽,去給支書送時,婆一再叮嚀不要讓外人看見。他去了牛圈棚,支書和麪魚兒在出牛糞,而老公房出出進進有人,他就沒把裹肚給支書。奇怪的是支書並不是婆想象的那麼可憐兮兮,他用牙子钁挖牛糞,挖得很起勁,旱菸帶叼在口裏,並沒裝煙,口水竟也從嘴角流出來。面魚兒一筐一筐把牛糞挑出來堆在院外場畔上,臉上沾了糞土,再出些汗,抹得像個貓臉。支書說:你看你,弄得髒不髒?面魚兒說:餵牛的能幹淨?支書說:牛比你乾淨!去把臉洗洗。面魚兒去瓦盆裏撩着水洗臉,支書就坐下來在煙帶鍋裏裝上了煙。狗尿苔一見支書裝上了煙,就習慣性地跑過去要點火,猛地記起自己出來並沒帶火繩。而面魚兒把火柴扔給了支書,他再去挖牛糞,支書說:你不要挖,挖是我的事。面魚兒說:我不挖行嗎,我只說你來了我輕省呀,看來你當支書久了,身子沉了,還得我幹,狗尿苔,狗尿苔,你立在那兒是來當客呀?!狗尿苔跑過去,面魚兒給他的是牙子钁。
狗尿苔挖起來,支書說:對對對,替爺幹一陣。
支書喫完了一鍋煙,就張了嘴.好長時間地張着嘴,發出啊啊啊的聲。這種聲婆在晚上常常發出,好像只有這種聲音才能把身子的關關節節中的疲乏帶了出去。狗尿苔說:你乏啦?支說:張張嘴就不乏了。狗尿苔說:你胃裏還吐水?支書說:三天沒吐了,可能一餵牛就好了。
牛圈棚裏的糞在中午飯前出完了,面魚兒擔了些乾土墊進去,又把下午要鍘的豆稈從場上抱回來,就都回家喫飯。面魚兒先走了,支書還在那兒用柴棍兒刮鞋底上的糞泥,然後把柱子上的黑褂子取了搭在胳膊上出了院子,狗尿苔就跟着他。巷子裏,支書家的那隻公雞噔噔噔地跑過來,支書嗯了一聲往前走,公雞也攆着走,頭揚着,脖子伸着,脖子上的毛稀稀拉拉全奓着,兩個翅膀就撲拉在地上。狗尿苔討厭這公雞,支書已經不披褂子了,雞還撲拉着啥翅膀?!他喜歡前邊走着的一頭豬,豬本本分分不吭聲。支書說:你不要跟我。狗尿苔說:我沒跟你。支書說:那離我遠些。狗尿苔說:這兒沒人。他說着,再四下張望,真的是沒人,就極快地把裹肚給了支書。支書遲疑了一下,立即把裹肚揣在了懷裏。狗尿苔終於完成了一件事,長長出了一口氣,公雞卻鵮了他的腳,鵮了一下,還鵮了一下,狗尿苔把它踢開了。支書繼續走他的路,說:你婆的裹肚好。狗尿苔說:我婆在裹肚裏裝着雄黃和艾葉末,別人不知道。支書說:我在臺上的時候,讓你婆給我納一個裹肚,你婆嘴上應着,一直卻沒給納過,水皮他媽給我納了一個,裏邊墊的棉花。狗尿苔說:那現在她還給你納不?支書笑了笑,把路上的一個瓦片拾起來,蓋在了旁邊的廁所牆頭上,說:你婆腿疼病沒犯吧?狗尿苔說:還好,就是腳上雞眼疼得走不動。支書說:哦……,不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