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竈火差點要出大事,但竈火終究沒出大事,或許是那天夜裏的雨了,雨雖不大,卻澆溼了一堆要燃燒的柴禾,只冒着黑煙。榔頭隊的人心裏明白,紅大刀的人心裏也明白,柴禾堆冒黑煙並不是柴禾堆是滅的,那煙是火在憋着,總要憋出焰來。好的是又下了一場雨,雨一駐,莊稼就熟了,莊稼熟的也真是時候,十幾天里人像狼攆一樣,歇不下,尿尿都來不及尿淨,褲襠裏總是溼的。待到收割了屹岬嶺根的那十八畝稻子,秋收就徹底了。自留地裏的包穀不等成熟卻早已喫完,生產隊的新包穀一分下來就家家剝顆,該曬乾了上磨子的上了磨子,不上磨子的便裝櫃入甕,有的人家又碾下了新米,用布袋提着,往南山裏去換包穀了。地還有一部分沒犁完,地裏的包穀根茬子和稻子根茬子,卻在夜裏被人挖了回去當柴曬。古爐村人習慣着出了門回來手不能空的,比如擔一擔墊豬圈的土,拾了半籠子人糞牛屎,實在沒啥能拿的了,就提一塊半截子磚。只有狗尿苔和婆稀罕着柴禾,他們沒錢去西川村煤礦上買煤,也沒力氣去南山腦的溝岔裏砍柴,遲早進門不是胳膊下夾一把幹蒿呀,穀子稈呀,就是籠子裏撿着樹枝草葉。所以,一連幾個晚上,婆孫倆都是在地裏挖稻根茬。
十五的月亮一圓,就圓到頭了,接下來的夜裏月亮便越來越小,以至於再不露面,整個天是個黑門扇,幾顆星星像門扇上的釘泡在亮着。婆孫倆挖到半夜,背了稻根茬簍子往回走,地是黑的,地堰上的石頭是黑的,狗尿苔和婆也黑得只是個人形。婆說:走慢些,別崴了腳。狗尿苔說:啊婆,前邊亮亮的。婆說:不要往亮處走。狗尿苔說:爲啥?婆說:那是蓮菜池了。今年的蓮菜池裏蓮萊沒長好,因爲都去撈浮萍草,踩得多半的蓮菜都壞了,只有池中間還長些荷葉,蓮菜池倒成了一個澇池。狗尿苔以爲這夜裏一切都黑了,蓮菜池在白天裏水就不清澈,應該在夜裏更黑的,沒想到它卻是亮的。
狗尿苔說:噢,它不就是一池水嗎?
婆說:是水。
狗尿苔說:水在夜裏不黑?
婆說:它越黑越亮的。
狗尿苔從此記着了這句話.他說:蓮菜池子跟人的眼睛一樣呀,它在看夜哩?
婆說:你這娃!
晚上挖稻根茬的只有狗尿苔和婆,而白天挖稻根茬的人就多了,都是些婦女,有榔頭隊家的,也有紅大刀家的。往日裏男人們鬧革命哩,話說不到一塊,而婆娘們還是相互問候着,家長裏短,唆是弄非,雖時不時就撅嘴變臉,卻也狗皮襪子沒反正,一會兒惱了,過會兒又好。但是,現在卻突然地拙了口,誰見誰都不說話,各挖各的稻根茬,吭哧,吭哧,掙得放出個響屁,也沒人笑。狗尿苔挖出的稻根茬在地頭積了一堆,裝進簍要揹回家,卻背不起來,讓得稱的媳婦幫他揪一揪,得稱的媳婦幫着把簍揪上背,他說:我得稱哥咋沒來?得稱的媳婦不說話。他說:你咋不說話呢?得稱媳婦說:我憋得很了,可我不敢說麼,我一句話說錯了就有人報告哩。狗尿苔心裏咯噔一下,以爲得稱的媳婦知道了他給天布通風報信過,當下臉也紅了,背了簍就走。得稱的媳婦卻說:讓我看看你的鼻子!狗尿苔說:我塌塌鼻不好看。得稱媳婦說:是不好看,但聽說你鼻子能聞出一種氣味,一旦聞出氣味了村裏十有八九不死人就出事,是這樣嗎?狗尿苔立即說:你聽誰說的?得稱的媳婦說:牛鈴說的。狗尿苔說:牛鈴我日你媽!得稱的媳婦說:你真的能聞出?狗尿苔趕緊就走。得稱的媳婦說:瞎人還長個能行鼻子,狗尿苔,嫂子給你說,再聞見那氣味了,誰都先不說就給嫂子說,不敢讓我和你得稱哥有個啥事!狗尿苔說:誰有事,你們也不會有事的。走出地畔了,想着得稱是老實言短的,可得稱的媳婦卻是舌頭壓不住話的人,就悄聲說:哼,我啥話敢對你說?!
走到村巷裏了,狗尿苔又想起得稱媳婦的話,得稱媳婦說能行的鼻子,哦,他一直恨自己的鼻子,卻還有人說他鼻子能行呀!狗尿苔當然用手要摸一下鼻子了,就覺得自己對不住了自己鼻子,他使勁擤着鼻,要讓鼻子乾淨,還伸出舌頭來,舔了一下鼻尖,向巷道拐彎處那棵香椿樹走去,把鼻子貼到樹身子,說:給你聞些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