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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到了老縣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窩看看。)
故事就從這裏開始了。傅山在老城池外的蒼野裏逆風行走,風吹得腰帶掉下來了一頭,富貴的毛全皺捲開來,斜着身子在荊棘叢中顫着疾跑。時間是一九九八年的三月十七日,天上的積雲壓得很低,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高山頂上並不是什麼都長得高大,除了城池裏的那棵白果樹,差不多的樹長到一人多高就開始分椏,十年數十年地悠着勁兒長,長得都是些侏儒木。荊棘全部都是鐵鏽色,皮皺得如雞腿,在風裏搖曳着銅音。富貴翹起了細腿撒尿,尿射得很高,風又吹來一片雨而落在它的臉上。傅山看着風和流雲水一樣從一個丘堆上翻上去卷下來,又翻上去卷下來,身邊的荊棘上掛着一撮狼毛,往前走,又是一撮狼毛。從毛的顏色和屈卷的程度上,傅山知道這是狼很久以前的遺物了。他仰起頭來,張着並不大的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一疙瘩雲。
傅山的到來,在寂靜的春天裏,使舊城池子的九戶山民歡呼跳躍,他們以最隆重的禮節歡迎他,讓他坐在炕上,擺上炕桌,將自家燒製的苞谷酒一碗一碗篩着給他喝,然後在石臼裏砸洋芋粑粑。傅山是滿意於自己的粗矮身體的,他有一張粗糙發黑的四方臉,有整個下巴硬似鞋刷的胡茬,還有榔頭一樣結實的但冬夏出汗總是臭哄哄的腳,卻遺憾的是沒有一張能塞進一個拳頭的四方嘴,這是他歸結於自己命運不好的根本原因。他一連喝下五碗燒酒,陰鬱之氣沒有使他立即興奮起來,反倒整個臉色陰沉鐵青,在山民的歌功頌德中兩條皺紋越來越深,腦袋垂下,愈發沉默不語。兩隻老鼠分別從屋樑上掉下來,不偏不倚落在桌子上,竟將酒碗砸翻了。老鼠是因主人抽菸喝酒而也上了菸酒之癮,趴在木樑上吸菸酒之味時一時失足掉下的。
他用筷子死死夾住了一隻老鼠,在桌面上搗着,搗着,直搗得老鼠的小腦袋破裂了。
這時候,孩子們卻趁機把他的麻鞋穿上,麻鞋大,是套在孩子的鞋上的,並且要抱了獵槍去出門。他一把抓住了槍,唬着眼問:樹上落着十隻鳥,打下一隻,還有幾隻?孩子們說:九隻!他端槍朝窗外叭地放個脆響,窗外的白果樹上一羣麻雀應聲起飛,在空中兜了幾個圈子,又一下子被另一處的樹林子吸引去,而兩隻麻雀隨之跌下。富貴卻在空中一連串地翻騰,一個嘴角分別接叼住了一隻。孩子們一片歡呼:神槍手!神槍手!他卻趴在窗臺上哼了一聲,想起了當年上萬只狼怎樣來毀滅了這座縣城,怨恨着北門外數千只狼一齊怒吼,疊羅漢一樣從城牆根往上攀,卻怎麼能疏忽了不去照管東門口,以致使另一個狼羣襲擊了城呢?生不逢時,自己沒有遇上那個年月,如今是一位英雄般的神槍手了,卻只能打這些嘰嘰喳喳的麻雀!傅山的到來當然也傳到了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主任施德同志來邀請他。這個禿了頂,戴着深度近視鏡的科學家與傅山有過交情,基地籌建的時候,捕狼隊在這裏居住過一段時間,曾將二十條狼打死後一溜兒掛在基地的籬笆上,以致數年裏狼不敢再光臨。施德見着了傅山,呼叫着舉了雙手,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因爲傅山以前和他握手時像鉗子,疼得他齜牙咧嘴傅山還是握着,而且不停地搖動,但這回傅山並沒有伸出手來,腳下拌蒜似的已經酒醉了。
傅山在城池外的河裏幫山民提水,發現了河底上有着一杆槍的,但伸手從水裏撈上來的卻是一根老鸛草,再看河底,河底裏還是有一杆槍的,又去撈,沒有了老鸛草,一條黑脊樑的魚遊走了。河灘上是一叢叢開着白花的狼牙棘刺,他知道那是死去的狼羣的靈魂還糾纏在這裏。
“你醉了,隊長!”施德拉着他走,他還盯着河底。
“是有一杆槍的。”傅山說,深深吸了一口這山林河川裏的空氣,“我沒醉,我還能喝哩!”施德看着傅山,發覺他是有點老了,他放了一個屁,聲音沒有以前乾脆。
在施德的房子裏,施德還是拿出了保存了三年的瀘州老窖,又將一包乾辣椒用油鍋炸了讓他下酒,獵人嗜好的就是這兩樣東西。但施德自己並沒有喝,也沒有陪着傅山划拳,因爲基地惟一飼養的那隻大熊貓要生產了,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早在大熊貓進入臨產期的前三天,州城裏的專員特意打來電話,要求隨時把大熊貓的生產狀況彙報行署,一定要確保世界級的活化石母子平安。施德是專家,是主任,是中共黨員,是拿政府津貼的,他明白任何工作都有着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