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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算喫算割活牛肉的,只覺得自己周身都在疼痛着,“這太殘酷了,這怎麼喫呢?”
我趕緊逃出後院,又逃出了前廳,一撲沓坐在店前公路邊,店裏的《二泉映月》還在悠悠地飄浮,我看見天空一片燦爛,朝陽染紅了一道一道雲彩,這些雲彩不停地變幻,像是爐膛中的火焰一層一層向外輻射,而店的上空卻漸漸凝聚着一團黑雲。
回頭四顧,店的周圍是有一些樹的,而樹都已經半枯,連路邊的草也黃蠟蠟的沒一點綠氣。舅舅和爛頭從店裏出來叫我,他們一臉的疑惑,返:“你不喫?”
“不喫!”我說。
“你要不喫葷,給你盤豆腐吧,這裏的豆腐嫩哩。”“不喫!”“什麼都不喫啦?!”“這是什麼地方?”
“前邊的鎮子是生龍鎮,這裏叫英雄砭。”抬頭看那店門上的牌子,一塊本色桐木板上,用黑墨寫着“英雄砭牛肉店”,字跡惡劣透頂,而店左邊緊靠着的紅石崖,崖壁上卻鑿刻的什麼,密密麻麻一片。舅舅和爛頭無奈地又進店去了,爛頭還特意扔給我一包煙來。我站在崖壁下,認清了那是一段刻文,許多字跡已經駁脫,但內容大概是闖王李自成屯兵在商州的時候,他的妻子在前邊的鎮子裏臨盆生子,明朝的官兵突然撲來圍剿,李自成手下有個叫李義的在這裏與明兵搏殺,他如《水滸傳》中的李逵一樣,也是使着板斧,連劈二百名敵人。待官兵潰退,他割下每一個死者的左耳,用繩子串了,懸掛在這石崖壁上。我不禁感嘆了:英雄就是屠殺嗎?李義斧劈了二百人他是英雄,舅舅捕獵了半輩子他也是英雄,如今一個牛肉店,來喫活牛肉的也都是英雄嗎?身後來了兩個人,正是剛纔店裏喫飯的顧客,他們也像是過來看刻文,一個卻說:“在這兒住不?後院東邊那一排店裏,新來了個婊子,嫩得很,奶卻大哩!”一個說:“又當嫖客呀?小心你老婆知道了又和你鬧!”一個說:“我給她明說了,和婊子上牀快活麼,人家會叫牀,和你在一搭,我是姦屍哩麼。老婆說,叫牀,叫牀誰不會?可我們幹起來了,她雙手拍打着牀沿叫:牀呀,牀呀!氣得我一腳把她蹬開了。不一樣麼,老婆和婊子那是兩回事嘛!”我趕緊遠離了他們,坐到了路邊石頭上吸菸。
舅舅和爛頭終於打着飽嗝從店裏出來了,爛頭似乎在問:“你覺得怎樣?”舅舅說:“肉燒得不爛。”爛頭說:“真起作用,我現在得彎着腰走路了。”爛頭果然前彎了腰,嘿嘿地笑。舅舅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是不該在這裏喫飯呢,”
他說,“子明不願意,恐怕連狼都要嘲笑咱了!”爛頭說:“狼蟲虎豹也是不喫腐肉的嘛!”我抬頭又看了一下那個土臺,突然想,狼一定是在那裏臥過的,臥在那裏肯定也不是一次兩次,要目睹着人怎樣地一塊一塊從活牛身上割肉的。而在河船上聽到嚎叫的狼就是來這裏臥過的狼嗎,它嚎叫着的是對牛的遭遇鳴不平呢,還是在對割活牛肉、喫活牛肉的人的一種詛咒?!商州是貧困山區,早就聽說在各地有許多店是經營着野味,但自從一系列野生動物保護條例頒佈後,這些店又想出這麼個法來招攬顧客了!迎着舅舅和爛頭走過去,舅舅彎腰從路邊折下一根樹枝在嘴裏剔牙,問我“……你,身上還癢嗎?”“一見那牛的樣子,驚得漆毒都沒了!”但我的痔瘡似乎更嚴重了,我不願意把這些都告訴他,竭力邁開步子,重新進了店,拍照了爐竈臺前的木樑上掛着的山龜蓋、羊頭骨和剝了皮露出猙獰面目的野兔,又在後院裏拍照了牆角一大堆支立着的牛的骨骼,還有那頭已被宰割得血淋淋的不完整的活牛。在給小夥計拍照的時候,小夥計正持刀割牛耳朵,他瞧着我照,竟停下手來,立得端端正正的做出微笑狀,他的顴骨上有兩團紅肉,眼睛小得像指甲掐出來的。出了店門,店主拿着煙來敬我,說:“謝謝這位先生了,多給我們宣傳啊!”
一揚相機,咔嚓一聲,我照下了他的嘴臉,心裏說,老婆嘴,他長着一副老太太的嘴,嘴巴上有一顆痣,痣上有一根長毛,你等着吧,我要拿上證據後去報紙上披露,須叫關閉了你的飯店不可!“要是逢上災年了,這家飯店能賣人肉包子哩!”我說,“舅舅,那土臺子上肯定是常來狼的,咱們到生龍鎮住下,然後守在這裏一定會拍上狼的照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