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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接住她,說:“這怕啥的,三治家沒尿窖子,廁所和豬圈在一起的。”西夏這才定下心來,聽得前邊店裏一片鬨笑,自個臉先紅了,說:“豬喫人糞,人喫豬肉?!”便又折身過去,要看那豬棚那麼小的,怎麼就能臥了那麼大的豬?子路把西夏介紹給了蘇紅,蘇紅叫道:“我只說我是高老莊的高個子了,沒想你比我高這麼多!”就不和西夏站得太近,立在了臺階上,說西夏是模特,西夏說不是,她卻堅持說一定是的。這時候,遠遠的鎮政府門口,有一輛吉普車,嘟嘟嘟地發動了,幾個人抬着一筐什麼重物放到車上,遂即一個矮子滾球一般地跑了來,說:“蘇紅,鎮長問你去呀不去?”蘇紅說:“去麼。”便對子路說:“你見一下鎮長吧?”子路說:“我不認識的,算了吧。”蘇紅說:“那我也不能陪你們了,早上白雲寨賣木料的人在稷甲嶺下發現了一隻旱龜,賣給了廠裏,廠裏送給了吳鎮長,吳鎮長卻要送給陳縣長的。”子路說:“一隻龜划得來這麼送來送去的?”蘇紅說:“篩子大的!”西夏說:“篩子大?”要過去看看,子路扯了扯她的衣襟。蘇紅就把烏雞讓子路帶回去,子路不要,雙方推讓了一陣,蘇紅只好把雞交給那矮子替她去殺,當下握手告別了,還在說:“西夏你這麼高的個頭!”
蘇紅一走,西夏就把高跟鞋脫了,從提包取了一雙平底鞋換上,問子路:“我是不是高得有些丟你人了?”子路說:“是蘇紅自慚形穢了。”街上的人來來往往,有認得子路的,也有不認識子路的,但都向他們行注目禮,子路只是低了頭往前走,將西夏落在後邊,西夏就小聲說:“頭,頭!”子路偏不理她——仰頭婆娘低頭的漢——還是低着頭,雙腿換得更歡了。西夏攆上說:“你腿那麼短,倒走得快!”子路說:“咱不要並排走。”西夏說:“怎麼啦,你也嫌我個子高啦?”子路說:“這是在鄉下。”西夏說:“鄉下不允許並排走?”偏並排走。出了鎮街,順一條土路往西北方向去,西夏說:“我只說你個子矮,怎麼街上的男人都是矮子?”子路說:“……是不是?”西夏說:“怪怪的。”子路說:“恐怕是大家看你也怪怪的。”西夏就嗤兒地笑了一下,說:“我明白了!”彎腰從路邊掐下一朵顏色黃黃的花,花莖流出白汁,立時卻變成漆一樣的黑。子路說:“不要掐的,這汁粘在手裏就洗不掉了。你明白啥了?”西夏說:“你總嚷嚷着要回來,回來你就沒自卑感了麼!”子路說:“我纔沒自卑感,有自卑感我能娶你?!”西夏說:“娶我是不是要換種的?”
一走進蠍子尾村巷,西夏看見的到處都是柏樹,樹老如臥,就在每一棵樹下要拍照。子路也來勁了,介紹這一棵是扁枝柏,從根到梢枝杆全是扁形,那一棵是扭柏,樹身扭得似麻花,又有塔柏、夾槐柏、掛甲柏,一直到了他家院牆外,指着一棵斜斜地順着房後檐和院牆頭透巡而長的柏說是飛檐走壁柏,西夏就興奮得一蹦老高。這一蹦,巷中有人瞧見了,直着脖子喊:“雲奶!雲奶!”聲音急迫。巷道的門窗裏同時六七個腦袋伸出來,在說:“子路回來啦!”子路回應着,把香菸撂進窗裏,把水果糖塞給跑來的孩子。一個孩子剝着糖往一家門道里鑽,糖掉了,拾起來喊:“雲奶雲奶,我叔回來啦!”西夏卻聽到了哪兒有胡琴拉動,沙啞的聲音在唱着:“黑山喲那個白雲湫,河水喲那個往西流,家沒三代喲富,清官的不到喲頭!”
西夏說:“你聽,你聽。”子路說:“那是迷胡叔唱醜醜花鼓哩!”子路的娘在牛坤家捉筷子,門外的土場上驢在打滾,塵土嗆得雞飛,貓也跳牆,而且坐在碌碡上的迷胡又是拉又是唱。牛坤的老婆一邊罵迷胡:瘋圓了,怎麼偏還記得醜醜花鼓的詞兒?!子路娘說:“順善他爹活着的時候是結巴子,可臺子上唱戲從來不結巴。”兩人一邊把兩雙筷子頭兒用麻繩縛住,各執一方,攪過去翻過來,口裏念念叨叨,數說着碰見哪一路鬼了,讓孩子發燒,是你了你停住。結果筷子突然翻不過來。子路娘說:“瞎,是村北頭吉喜那死鬼!吉喜吉喜,冤有頭債有主,你害娃娃家怎的?你走!你要不走我就用桃木撅子釘在你墳頭了!”那喫糖的孩子踉蹌進來,說是“我叔回來啦!”子路娘收拾了筷子,就從炕上下來,往自家去。碌騰上的迷胡停了胡琴,也不唱了,說:“嫂子,嫂子,不過年不逢節的,子路咋這會兒回來?”子路娘生他的氣,說:“他爹過三週年呀,他能不回來?!”迷胡就“律,律,律”地牽驢,驢不高,他站着還沒驢高。
子路見娘出了牛坤家的後門道,叫“娘!”,西夏也收住腳,叫:“娘!”一手搭在孃的肩上。作孃的一時反應不過來,心一急,手就嘩嘩地顫,仰頭看西夏的臉,想去摸摸,手舉起來,卻拍打了西夏胳膊上的土,說:“快回快回!”迷胡偏拉了驢從巷子那頭出來,大聲說:“子路,回來給你爹過三年了啊……人一死就有了日子,這麼快,你爹死了三年了!”子路說:“迷胡叔,你醜醜花鼓還唱得好麼!”迷胡說:“還唱得好?你覺得唱得好了,叔給你再唱一折!給別人不唱,也得給子路唱的,子路是大福大貴,櫻甲嶺崖崩了,壓了那麼多水田,卻沒壓到你家的墳上……”子路說:稷甲嶺崖崩了?”
迷胡說:“可不崖崩了!天上還飄着個大草帽子,當年我在白雲湫就見過……”娘說:“你快去忙別的事去吧,你不好好去護林子,鎮上得扣你的錢呀!”迷胡說:“這誰說的?”娘說:“順善說的。”迷胡勃然大罵:“順善驢日的!”牽了驢扭頭就走。西夏覺得有了遺憾,說:“他要唱咋不讓唱呢,他唱得好聽哩!”娘說:“他瘋了。”子路說:“瘋病不是早好了嗎?”娘說:“哪裏就好了,過幾天重過幾天輕,視甲嶺一崖崩他就瘋圓了,唱唱歌歌的,那麼一把年紀了,也不知羞,丟人敗興!”
到了自家院門口,門鎖着,伸手從門腦上摸鑰匙,開了幾下都沒開開,還是西夏拿過來開了鎖,說:“我活該是這家人哩!”但見院子不大,四間上房。粗柱寬檐,臺階上堆放着整整齊齊的劈柴,兩邊有東西廈房,右前院牆下是個磨坊,左上房前有株櫻桃樹,樹下一塊捶布的青石,從院門到上屋牆上拉着的一道鐵絲上晾着被褥,豔紅的夕陽正照着,被面上碩大的牡丹花閃着光,像是鮮活的。娘說:“被子給你們都晾了,我只說中午回來,坐在家裏等着卻不見人影,纔去牛坤家,來正的小女子說你們回來了,我還不信哩,果真就回來了!”西夏隔了被子看那櫻桃樹,猛一瞬間,卻覺得櫻桃樹像是一個人,吟吟地衝了她笑,就走過去,那樹還是樹,就說“娘怎地就知道我們要回來,把被褥也晾了?!”娘說:“菊娃說的。”說過了,覺得沒說好,又說:“西夏,你長得不像那照片上的呀!”西夏說:“沒照片上的好看?”娘說:“好看,子路找的媳婦能不好看?”西夏咯咯咯笑起來,說:“娘這是誇你兒子嘛!”娘也笑了,讓西夏快坐下歇着,又拿了布摔子給子路摔打身上的土,西夏把腳上的鞋蹬掉了,仰身倒在一張竹皮躺椅上,看起從磨坊走出來的一隻花貓,衝着它說:“咪!”
娘到廚房燒開水,子路跟了去,娘小聲說:“西夏知道菊娃還住在廈房裏?”子路說:“我給她說過的,沒事的。”娘說:“也怪,菊娃昨日說你們要回來……”子路說:“她人呢,還在葡萄園做工?”娘說:“早都不在了,蘇紅又叫去到地板廠幹了一些日子,又不幹了,離廠子不遠辦了個雜貨店。她說你們要回來了,要住到店裏,石頭也送到他舅家了。”就推了廚房窗子向右隔壁喊銀秀,讓銀秀端一碗雞蛋來,又喊:“改日我家雞下了就還的啊!”
銀秀端着一碗雞蛋進院,隨之而來的是一大羣小兒,全擠在院門口往裏看,西夏從躺椅上爬起來,跟着子路的一雙膠底布鞋,寬大如船,向小兒們招手。一招手,小兒們全退在門後,她剛要躺下,門口又是無數腦袋。娘就吼一聲:“都進來給糖喫!”呼啦擁進一大堆。西夏索性將提包裏的水果糖撒雪似的漫空一拋,就有了一場戰爭,有人拾到許多飛跑而去,有人被掠奪了向牆而哭,開始對罵:“魚,魚,河裏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