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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剛剛蹴下要摘那一朵蒲公英花的,冷不丁看見了就在面前一米處,一條巨大的黃褐色的蛇盤了篩子大一盤,而蛇盤之上竟也有一條小蛇,小蛇爬來繞去,蛇盤始終紋絲不動。西夏啊了一聲,簡直要昏厥過去,再也沒高聲問這碑子怎麼栽在這兒,只拿眼盯着蛇的動靜。但盤蛇的頭揚起來,黑裏發紅的眼睛盯了她一會兒,卻慢慢地綻開來,隨着那野棗刺叢往下去,而小蛇也尾隨而逝。西夏受這一驚,已撲塌在地上,腦子裏方隱約想起昨夜的夢。昨夜夢裏有蛇,今早就見到真蛇,這是一種什麼現象呢?她是從來沒有過夢與現實吻合的經歷,回到高老莊竟有了這奇怪事,這其中有什麼意義嗎?西夏於是害怕起來,站起來站到野棗刺叢的對面去,看見了刺叢下面是個土坎,那一大一小二蛇已鑽進了土坎下的一條裂縫裏,細細的尾巴繞了一下,幾根枯草的莖在搖曳着,似乎發出錚兒的銅音。西夏走過來,叫嚷着子路你也去看看,子路卻光了半個屁股正搭在尿桶沿上拉糞,西夏叫道:“你這在幹啥?你把屎拉在桶裏?!”子路已提了褲子,說:“拉到桶裏和尿一塊潑到自留地去呀!”西夏說:“這骯髒不骯髒,瞧把桶沿髒成什麼樣了?!”子路說:“這有啥,尿桶是大糞世家,它是不計較衛生不衛生的!我總不能拉到地上讓別人撿拾了去?小時候,我們在野外拉了糞,又不願讓人撿拾去,就拿石頭要砸濺了的……”子路還要正經地說下去,西夏說:“那是你小時候,你現在呢,你現在是教授,教授!你一回來地地道道成了個農民了嘛!”子路一時怔在那裏,臉上羞紅,嚅嚅道:“……入鄉隨俗……我原本就是農民麼……你嫌了,我獨自提了去自留地。”自個兒斜着腰提桶去了。待潑了屎尿提着空桶回來,來正挑着一對籠子,手裏拿着一把小鍁從地頭過來,問:“子路,這麼早的幹啥去了?”子路說:“你拾糞的?我去自留地潑潑生尿。”來正說:“你怎麼也幹這事?!你知道不知道,派出所把晨堂抓走了!”西夏說:“來正你說胡話哩,大清早的派出所抓晨堂幹啥呀?要是抓了晨堂,你還悠哉着撿拾糞呢!”一句話說得來正不好意思,說:“是真的呢……是派出所抓人,我怎麼幫他?晨堂毛病多,自個兒沒錢又愛賭又愛那個,死貓爛狗,他都要的,口粗……”子路說:“你見着抓的人?”來正說:“我剛纔碰着禿子叔了,禿子叔說的。”子路說:“不可能,昨天忙了一天,他哪兒有精神又去折騰,是不是派出所裏的誰個請他去辦個事兒的吧。”說罷,分手回家,西夏舀了水洗手,子路也過去洗了。
但是,洗手水還沒倒,晨堂的媳婦連拉帶牽了四個孩子進了院,叫了聲:“子路哥”,就哭哭啼啼要子路救人。子路問怎麼啦,那媳婦說天麻麻亮,派出所來人把晨堂抓走了,說是晨堂昨日夜裏攔路毆打了白雲寨賣木頭的人,人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子路腦子裏浮現出昨晚見到的情景,但他隱隱約約看見的好像是蔡老黑和鹿茂,倒是不曾看清有晨堂的。再要問具體些,那婆娘只是哭,左一聲右一聲求子路救人。子路就生了氣,訓斥你哭什麼,不是不去救人,得把事情弄清楚呀,那婆娘才原原本本敘述了清早發生的事。原來天一放亮,院門被打響,晨堂罵罵咧咧這麼早來敲門是趕着見閻王嗎?開門見是派出所的,罵聲就嚥了下去。派出所的人是挨家查問的,要求拿出自家的搭柱要看,別人都把自己的搭柱拿出來了,惟獨晨堂拿不出來,說是他家的搭柱前幾天一直靠在院門後邊的,怎麼就不見了?派出所所長從一卷報紙裏取出已經斷了兩截的搭柱讓晨堂看,晨堂認出是自家的,就大罵誰狗日的把我的搭柱弄斷了?!所長說:“這就好了!”拿銬子銬了晨堂就回所裏去。婆娘說:“他們把晨堂銬走了,我跟着去,人家把晨堂銬在所裏的柱子上,打着問昨晚和誰一塊去打的人,天呀,晨堂嘴瞎,可他是打人的人?子路哥,這你得救他哩,咱都是本家人,過三週年他可是鞍前馬後地跑哩!”子路說:“他真的沒打人?這你要說實話,如果我去說情,不要把我也裝了進去。”婆娘說:“昨日喫完席,他就去打麻將了,他這一陣子手臭,我不讓他去,他偏要去,結果他又輸了,回來我們吵鬧了雞叫二遍,這你可以去問雙魚,雙魚一塊去打的麻將。”子路說:“他沒記性,上次爲打麻將被派出所抓住,又打麻將,這話怎麼給人家說?”婆娘見子路不想去,就說:“子路哥,你臉面大,這得你去救人哩,你不在家,晨堂一年四季照顧着四嬸,昨天過事,晨堂又……”娘說:“你不要說了,是親是疏,子路能不知道?”就對子路說:“你去說說情吧,真是他打了人,還不是爲了高老莊能多賣些木頭,賺幾個錢?派出所愛罰款,讓少罰幾個是了。”婆娘說“我可沒錢讓罰的!”子路說:“那我就不去了,我又是空手……”婆娘嗚地又哭起來,把鼻涕和淚往院門牆頭上抹。西夏在堂屋門口給子路招手,子路過去,西夏說:“或許晨堂真沒打人的,你去看看吧。罰不罰款這得由派出所定,你和她能說得清?”子路說:“我就是去,也得拿些禮吧?”西夏說:“你別指望讓她出禮!咱家還有菸酒,你提上不就得了?!”子路說:“咱這弄的是啥事嗎!?”西夏說:“你是教授呣!”子路就應承了,打發了婆娘回去。
子路原打算喫過早飯後去派出所,沒想村裏十多人陸陸續續來家,對於白雲寨的人爭搶他們的生意一肚子不滿,而對於派出所這麼挨家挨戶查搭柱,抓晨堂,更是憤慨,要求子路一是去派出所把人要回來,二是給地板廠的王文龍和蘇紅談判,除了高老莊的木頭,別的地方的木頭堅決不能收購。子路從當學生到做教授,都是與書本打交道,半輩子沒有去求過人,村裏人把他看得這麼重,剛纔還對晨堂老婆一肚子的怨恨,這陣又不能再作解釋,只好充了救世主,一一都應允了。衆人剛剛散去,他和西夏商量起去見了所長怎麼個說話,如果所長肯放人又如何謝人家,如果不肯放人又該尋什麼樣的理由下臺階,一樣一樣都考慮過了,子路卻說:“你也跟我一塊去吧?”西夏倒生了氣:“一個所長,有什麼害怕的,在城裏啥事都讓我出頭,回到高老莊了你還是這樣?”兩人正說着,菜花穿得鮮鮮亮亮地來找西夏,說她經蘇紅介紹要去省城一家歌廳打工呀,問西夏家的地址,得空要串串門兒的。
子路瞧菜花尋西夏,自個兒就端了碗蹴在臺階上喫,心裏說不怕,怕他怎的。後來聽得西夏在廚房門口問菜花:“那筆錢最後是怎麼分了?”菜花說:“我現在把我的東西都搬回孃家了,你伯分給了我二百元,我跟你得得兄弟一場夫妻,就落下二百元,二百元的青春補償費嘛!”西夏說:“這是不公平……”菜花說:“蘇紅把錢交給了你伯,錢到了他手裏還能再給我?蘇紅覺得也虧了我,才介紹我去打工哩。這也好,只要我能去省城,我也不在乎那一點錢,蘇紅當年比我還窮哩,她在省城了幾年,現在不是有錢的主兒了?!”西夏說:“也是。”寫了家居地址,電話號碼。菜花高興了,見娘捉了一隻下蛋的母雞,忙過去幫忙,一口一個“四娘”,娘說:“你都不叫你婆婆了,還叫我四娘?”菜花說:“我那婆婆是母老虎,我不叫她的,可我認四娘哩。”娘說:“聽說得得給雷剛媳婦通說,要他的鞋哩,真還有這事?”菜花說:“哎喲四娘,這事能嚇死我了,他是有一雙半新的鞋,人死後我怎麼也找不着,經他通說,果然在門腦的架板上!”娘和菜花說着話,西夏過去就對子路說:“蘇紅介紹她去歌舞廳,怕是讓作三陪小姐哩!”子路拿眼看菜花,西夏又說:“天生的也是那號人,你沒覺得她那長相是嗎?”子路還是沒言語,放下筷子,伸了舌頭去舔碗。高老莊的習慣是喫完飯要舔碗的,西夏看見過許多人蹲在山牆根、柏樹下,抱了海碗那麼轉着舔,節儉也不是那種節儉法呀,感到好笑而又噁心,沒想子路竟也舔碗,就一把奪過來。子路也意識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卻看見菜花恰看着他,便說:“你把碗拿回廚房吧!”起身要往派出所去。
提了菸酒走到門口,院門斜東的廁所牆頭冒出銀秀那一顆亂蓬蓬的頭,說:“子路,喫過啦?”子路說:“喫啦。”卻說:“你站在廁所裏問人喫過了?”銀秀就笑起來:“這有啥的,這有啥的。”就對菜花說:“菜花,天不早了,咱該上路啦?”子路說:“要往哪裏去?”銀秀說:“到縣城啊。”菜花說:“我今日有事,改日去吧。”銀秀說:“你這不是日弄我嗎,說得好好的,我把臉都洗了,你卻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