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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鹿茂很不自然,西夏讓他在前邊帶路,他卻走着走着,假裝蹲下來勾鞋或停住摸鼻,就又落在西夏的後邊,他害怕走在前邊了讓西夏瞧見他羅圈短腿走路的難看樣兒,能走在後邊,卻可以欣賞到西夏的身條。鹿茂是懂得藝術的人,想象豐富,曾經與蘇家鎮那個詩人一塊在州報上發表過短詩,當蘇家鎮詩人寫給總書記的頌歌刊登在州報上後,鹿茂覺得那頌歌沒有寫好,對村人說:人家的命好麼,一樣的石頭,有的就可以砌在鍋臺上,有的卻砌在廁所裏呀!他現在跟在西夏的後邊,看那淡黃色的頭髮,飄忽如一朵雲,高肩圓臀,腰細腿長,就想這女人怎麼該胖的地方都胖,該瘦的地方都瘦,一切好像是按設計出的數碼長的,步子跨得那麼大,閃跌騰挪,身上是裝了彈簧?西夏猜出了他的心思,偏等着他上來並排走,鹿茂幾乎只有她xx頭高,她感覺到她那咕咕湧湧的雙乳連同鹿茂的腦袋是一連三個肉球。鹿茂就左右拉開距離,沿着路的高處走,他知道並排走西夏就要把自己比出醜陋,而自己更能襯出西夏的美麗了。經過鎮街口,迷胡叔像螃蟹一樣橫着從前邊跑過來,後邊是一夥叫喊着要把他抓到派出所的人,他們大聲叫喊,但並不使勁追攆,迷胡叔跑幾步,回過頭看看,罵道:“順善我肏你娘!”追攆的人說:“你犯法呀,肏你家嫂子?!”故意腳在地上踢踏,做出要追攆過來的樣子,迷胡叔又趕緊逃跑,最後坐在了遠遠的地堰上喊:“黑山白雲湫,河水往西流,家無三代富,清官不到頭。”西夏說:“迷胡叔是真瘋還是裝瘋?”鹿茂說:“他是真作假時假亦真。”西夏喫了一驚,說:“你讀過《紅樓夢》?”鹿茂說:“迷胡叔喊的那四句話還是我編出來的。最早是給正月十五鬧社火時編的社火序子詞兒,他扮的是丑旦,把什麼詞兒都忘了,就記着這四句。”西夏對鹿茂刮目相看了,說“你去過白雲湫?”鹿茂說:“我沒去過。”西夏有些失望。鹿茂說:“順善一定在街上什麼店裏坐着,頭明搭早地倒讓他到這裏來罵!”果然,那夥閒人後邊的一家旅店門口,站着順善和蘇紅。
蘇紅穿得短衫短裙的,光腿上卻是一雙高腰皮靴,一見西夏,就熱火得過來抱住。西夏說:“出什麼事了,讓迷胡叔罵咧?”蘇紅說:“省城過來了一個熟人,想做些土特產生意的,順善讓我帶着來旅館見人家,路上偏遇着那瘋子。你這往哪兒去?”西夏說:“你穿得好性感喲,專來看你的!”蘇紅說:“你笑話我!這身行頭你覺得怎麼樣,都是舊衣服,一天天老了,不穿就穿不出來了。我就是怎麼打扮,也打扮不出你那稀樣兒,瞧你這一身,一到鎮街上,鎮街都亮堂了!”西夏說:“我這纔是舊衣服哩。”蘇紅說:“你應該穿好衣服,要不,糟踏身材了。哎,昨日王廠長捎回來了幾身時裝,幾時你去試試。”西夏說:“是嗎?王廠長買了時裝?”蘇紅說:“菊娃都掛在她那店裏,時裝漂亮是漂亮,但都是腰瘦褲腿長,掛也是白掛,誰來買的?高老莊多的是有錢的主兒,可一個個老婆都是胖子,穿不成好衣服,只有在手上、脖子上掛金戴銀。你見過雷剛他媳婦嗎,金耳環那麼大的,去年上過風樓集,被人搶耳環,把耳朵也撕扯了。”西夏說:“在菊娃姐店裏賣哩?廠長送她的,就是穿不成也不能賣呀!”蘇紅說:“你這話裏有話了!是送的還是託她賣的那我就說不清。”西夏說:“前幾日子路去找菊娃,她不在,她好多天沒回去了,你要見到她,讓她也回去,一家人好好喫頓飯嘛!”蘇紅說:“喲,西夏這麼開明!越是開明,子路纔不會那個……人說個子高了頭腦簡單,西夏纔不簡單哩!”西夏說:“你是以爲我在耍陰謀嗎?我可是真心的!”蘇紅說:“好好好,我一定把話帶到。”頭頂上就有人說:“蘇紅,和誰說話哩?”兩人舉頭,旅店的二樓窗子上一顆人的腦袋,滿臉鬍鬚,嘴角叼了雪茄。蘇紅說:“你瞧瞧,深山出俊鳥,我這妹子怎麼樣?”那人說:“這麼漂亮的,也不給我介紹介紹?!”蘇紅說:“你又要害人呀,這回把你想死去!”西夏不知怎麼就討厭了那大鬍子,低了頭要走。蘇紅說:“這是往哪兒去?”西夏大概說了原由,蘇紅說:“你幫他幹啥,他徹底破產了纔好!”西夏猛地想到蔡老黑和蘇紅是有矛盾的,不該說了真情,就說:“我能幫了什麼,只是去玩玩罷了。”蘇紅還要拉着她不讓走,鹿茂說:“蘇紅,大鬍子急得叫你上樓做生意哩,你纏着西夏幹啥呀?”蘇紅臉頓時赤紅,說:“你說什麼?你重說一遍!”鹿茂扭頭就走,西夏也就跟着走了。
到了蔡老黑家。蔡家是兩處院子,一處住了爹孃,開了個小診療所,一處是蔡老黑和老婆娃娃住着的二層小樓。西夏去的是二層小樓,樓下四間統統是客廳,廳門特別大,仿照的是公家單位會議室的雙扇門,人一進去,門就自動合了。四面牆上佈置了各種鏡框,有風景畫,也有各種獎狀和與縣上領導人的合影。西夏並沒有興趣蔡老黑給她講那合影中的某某曾是縣上鎮上的什麼書記與主任,倒驚奇門框、窗框,以及一圈仿紅木座椅上的布墊都是黃顏色,她說:“都說蔡家富,果然富,這黃顏色是皇室的顏色呣!”蔡老黑穿了一身西服,一雙黑色平布板兒鞋,且襯衣不是白色,領帶皺皺巴巴,說“鹿茂,你聽着了沒有,只有西夏一眼就看出了黃顏色的好,你知道個屁,還指責我哩!”鹿茂說:“西夏你到樓上再看看,看是不是土不土洋不洋的?!”西夏在蔡老黑的帶領下從轉角梯上到二樓,二樓是臥室,一排轉角低櫃,低櫃上有電視機,錄像機,音響,可沙發軟牀上卻是仿古的牀罩架,掛着蹬鞋的溜子,抓癢的撓手,打塵的布摔子,雞毛撣子,還有吊着紅纓兒的玻璃鏡。西夏看着只是微笑,把目光就停駐在那張牀面。牀十分寬大,一半高一半低,相差一尺來高。西夏說:“這是什麼牀,有講究嗎?”蔡老黑說:“我在高處睡,老婆睡在低處。”西夏說:“一個牀倒分高低?!”蔡老黑說:“單個兒睡着舒服。”西夏問:“怎不見嫂子呢?”蔡老黑說:“她回孃家去了。”就先下樓。鹿茂小聲說:“你沒見他老婆吧,人是老實人,嘴卻……”他伸出雙手比畫着上下牙牀,往前一伸一伸的。西夏明白他說的是那一種吹火狀的嘴,但她卻討厭鹿茂的這種作賤,就說:“腿不羅圈吧?”鹿茂笑了一下,又說:“蔡老黑平日是睡在上面的,他想和他老婆那個了,就一翻身滾下來,事情畢了,就又爬上高處去睡,他說他見不得他老婆……”西夏生氣了,說:“見不得他娶人家幹啥,還和人家生娃?!”鹿茂說:“蔡老黑說,他幹那事要拉滅燈,腦子裏得想着別一個人……”西夏說:“那他怎麼不離婚?”鹿茂說:“他鬧離婚鬧了七八年了,老婆偏是不離,她說你不讓我好過,我也讓你好過不成,賴也賴到你死!誰都怕蔡老黑哩,可他就是纏不過他老婆,真是一物降一物的!”蔡老黑在樓下喊:“鹿茂鹿茂,你去買些飲料去!”鹿茂說:“我說的這些你可別問他啊!”噔噔噔跑下樓去,西夏就坐在那牀沿,想蔡老黑是不是看上菊娃了就對老婆這種態度?從窗子往外看對面誰家的屋頂上有個大煙囪,煙囪沿上站着一隻小鳥,有白貓躡腳往近爬,猛撲上去,鳥飛走了,貓卻掉進煙囪裏,好久,爬出來了個黑貓。她又想,既然夫妻沒有相悅相愉感情那也夠要命,做愛完全靠閉了眼睛去想象着與另一個人,這對蔡老黑實在也是殘酷呢。一陣腳步響,可能是鹿茂買了飲料回來了,蔡老黑就喊西夏下來喝,又大聲說:“鹿茂鹿茂,你去雷剛家借他家那把宜興茶壺去,還有五個蓋碗茶杯!”西夏走下樓,鹿茂對西夏說:“我和他年齡差不多,他倒把我當夥計娃支使哩!”但是轉身又去了街上。
西夏在客廳裏喝飲料,就指出蔡老黑既然要穿西服,就得把襯衣換一換,布鞋是不能穿的,得穿皮鞋,問還有沒有領帶?蔡老黑十分聽話,忙請教穿什麼好,打開櫃子把所有衣服拿出來讓西夏爲他參謀。西夏也樂意爲人蔘謀衣着,最後選中一件棉白布的褂子和褲子,蔡老黑說:“這有些丟份兒吧?”西夏說:“外國人講究棉布哩,絕對好!”蔡老黑就穿了,等鹿茂借了茶壺茶杯回來,他又問鹿茂這一身怎樣,鹿茂說不好,蔡老黑說:“我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鹿茂說:“我生什麼氣,不生氣。”蔡老黑說:“你知道個屁!”鹿茂看着西夏,笑也不是惱也不是,說:“是西夏讓你換的?”蔡老黑說:“是西夏讓換的。”鹿茂說:“當着西夏換的?”蔡老黑知道鑽了套子,就罵道:“你說這話,八成是對西夏有了什麼心思了?我告訴你,鹿茂,西夏可不是高老莊土生土長的女人,你別噁心了她!”鹿茂說:“要說謀算,我也真的謀算過當當村長,可我從沒想過去當省長!”三個人就都笑了。蔡老黑說:“西夏,你怕沒給農民打個交道,我們都是粗人哩。”西夏說:“有趣。”又說了一句:“我愛和有趣的人打交道!”蔡老黑說:“你能看得起我們,這讓我就有了自信,我還以爲你心裏只有個教授。”西夏說:“我是教授的老婆,更是你的祕書嘛!”蔡老黑說:“鹿茂你看看,咱現在是什麼待遇,過會兒那外國人來了,你得把精氣神兒拿起,不要萎萎縮縮的!”
中午時分,縣上一位副縣長和酒廠廠長陪同着法國人來到了蔡家,法國人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在蔡老黑的知識裏,外國的女人是年輕時漂亮若仙,而一到中年之後就全發福得麪包似的,但眼前的女人個子高挑,衣着高貴,精神得倒有四十餘歲,蔡老黑一時不知道怎麼應酬,起身和人家握過手了,讓過座了,去提茶壺時手都發抖,鼻樑上就出了汗。西夏忙過去接了茶壺倒水,一一遞給了客人,經過蔡老黑身邊,悄聲說了一句:“甭緊張,洋人也都是人!”蔡老黑咳嗽了一聲,腰板就挺直了。副縣長告訴蔡老黑,這位女士並不是法國大酒廠的老闆,而是老闆的朋友,她因別的事來北京,順路代表廠方來先考察一下縣酒廠的設備、技術和生產狀況,昨日從北京坐飛機一到省城,直接搭車到了縣上,今早就先來看看葡萄基地,她要看看三個葡萄基地,高老莊是第一站,明日一早去酒廠考察,下午返回省城,後天就回北京了。蔡老黑說:“好的,好的。”就開始向各位客人介紹他的葡萄園,先頭還像學生背誦課文一樣,一字一頓,毫無重複和閒話,西夏已聽出這是有人爲他準備了講稿,他已經背誦熟了,但偏要說普通話,又說得不準確,副縣長說:“用本地話說吧。”他說起本地話就流暢多了,越說越激動,那一條腿就擔在另一條腿上,腳尖不住地搖晃。西夏過去添茶,有意識地撞了他一下腿,看着他努努嘴,蔡老黑就不搖腳了。洋女人聽過了蔡老黑的介紹,稱讚了幾句中國的農民了不起,卻對着翻譯問起了什麼,翻譯就對西夏說:“她問你是什麼人,多麼美麗的小姐,也是這裏的農民嗎?”蔡老黑一時噎住,西夏說:“我不是農民,但是蔡總經理的祕書!”翻譯向洋女人翻譯了,那女人說:“哇,蔡總經理有這樣的祕書,肯定是葡萄園很有實力了!”就提出到葡萄園去看看。一行人到了葡萄園,西夏就跟隨在後邊,蔡老黑說:“你今天給我光輝了,你往前走吧,多給她說說葡萄園的好話。”西夏說:“我騙了人家一回,如果人家要問我關於葡萄的事,那就露馬腳了!”不肯去。那洋女人看得十分仔細,問得也特別多,還時不時拿了相機拍照,西夏就感嘆人家這麼大的年齡了,風塵僕僕一路不歇,倒還顯得如此神采奕奕,就禁不住也主動上去會話。她在校時學過英語,法語的水平不高,只能說些簡單的生活用語,洋女人竟撇下縣上領導、酒廠廠長和蔡老黑,不停地同她說話。在穿過葡萄園中的小路時,竟問道:“你不是純中國人?”西夏說:“是中國人,不是純漢人。”洋女人說:“你的爸爸或媽媽是歐洲人?美國人?”西夏說:“都不是。”洋女人就看着西夏的眼睛,說:“你的眼球怎麼也是藍的?”西夏就笑起來。跟在他們後邊的蔡老黑嘰嘰咕咕對縣上領導和廠長介紹起西夏,聽了西夏和洋女人的話,就給西夏個神色,西夏退回來,蔡老黑說:“你不是漢人?”西夏說:“子路說純漢人的腳小拇趾甲是雙的,我卻不是。”蔡老黑說:“瞧着你就像個洋人,什麼人愛什麼人,老外總喜歡和你說話哩!”西夏說:“你們要談生意的,你們得主動和人家拉話,讓我盡和人家說什麼呀?!”蔡老黑就走前去,開始講這個園子是多少畝,年產多少噸,品種是如何地優良,過了這個園子,老牛川溝那兒還有兩萬畝一個園子的。鹿茂避開翻譯,低聲說:“牛川溝哪兒有園子?人家要看怎麼辦?”西夏說:“他肩下了他擦屁股去!”就從一條水渠沿上往旁邊走,走到一棵柿子樹底下去乘涼。柿樹下堆了一堆破磚碎瓦,一塊石碑卻露出半個身子,忙扒了幾下,見碑圓首,淺浮雕二龍戲珠紋,元朝至正十四年刻《高學朝鎮壓祖墳悔罪碑》,不禁大喜,掏筆取本就錄文字:
聞之《禮》曰:“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夫祭者,非自外至,自中出,生於心者也。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聲不絕乎耳,心志嗜慾不忘乎心,致愛則存,致愨則著,生則敬養,死則敬享。我族世居嶺北,支派頗繁,雖負質純魯,禮教多疏,然既生化日之下,當存水源木車之思,尊祖敬宗可不務乎?不意去歲冬,有族人高學朝者,貪鄙成性,溺愛居心,思免幼子之微疾,開掘宗墓;聽信瞽口之讒言,鎮壓祖墳。既尊尊之道絕,復親親之誼疏,不惟不重夫祭義,而且大敗夫祭義也。我族人等感曰:“聖雲‘斷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伊今所爲若此而可不以不孝向乎?”於是伊亦悔過自新,請罪領罪,殺牲諷經,豎石立碑,雖不能盡爲先王報本追遠之道,亦可以不失盛世仁孝爲治之風也。凡後嗣子孫,倘有愚昧如高學朝者,亦可觀此碑而口然止矣。
西夏就微笑起來:高老莊人真是愛刻碑子,這等事也碑文寫得好,山高皇帝遠,朝朝代代就是以立碑來教化嗎?遠處的蔡老黑就喊:“西夏!西夏!”鹿茂也跑近來,說:“壞了,壞了,洋女人提出去牛川溝呀!”西夏忙問:“牛川溝是不是有個白塔嘴,前幾天起了洪?”鹿茂說:“是那兒。這下砸鍋了,蔡老黑說那兒還有葡萄園,哪兒有?!”蔡老黑卻還在喊:“快點,快點,一塊走呀!”兩人也只好過來尾隨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