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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說過,我制定了我的城市生活規劃,而眼下要實施的就是買牀。我是這樣謀算的,即便一時沒能力買牀頭架,也一定得買張沙發牀墊。逛了好多傢俱店,詢問了,一張牀墊最少都是五百元。但買牀墊絕不能影響按期給孟夷純三百元,這就逼着我想法兒多掙錢。到哪兒去掙這多餘的錢呢?以往的早晨,我是看不上五富和黃八去等駕坡大垃圾場上撿垃圾,現在只好也與他們一道去了。
我壓根沒有想到,在大垃圾場上竟會有成百人的隊伍,他們像一羣狗攆着運垃圾車跑,翻斗車傾倒下來的垃圾甚至將有的人埋了,他們又跳出來,抺一下臉,就發瘋似的用耙子、鐵鉤子扒拉起來。到處是飛揚的塵土,到處是在風裏飄散的紅的白的藍的黑的塑料袋,到處都有喊叫聲。那垃圾場邊的一些樹枝和包穀稈搭成的棚子裏就有女人跑出來,也有孩子和狗,這些女人和孩子將丈夫或父親撿出的水泥袋子、破塑料片、油漆桶、鐵絲鐵皮收攏到一起,抱着、捆着,然後屁股坐在上面,拿了饃喫。不知怎麼就打起來了,打得特別的狠,有人開始在哭,有人拼命地追趕一個人,被追趕的終於扔掉了一個編織袋。我茫然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倒後悔我不該來到這裏,五富和黃八也不該來到這裏。五富在大聲喊,他在喊我,原來他和黃八霸佔住了一堆垃圾。我跑過去,五富弓着身在那裏扒拉,他滿臉髒泥,又出了汗,臉就像個戲臺上的大淨,而他撅起的屁股,那縫上的褲襠又開裂了,露出那一吊東西,但這一切在這裏卻並不顯得刺眼。他扒拉出什麼了就給我扔了過來,我一件一件整理,那些紙箱片全是溼的,廢鐵絲上又都連着未砸碎的水泥塊,塑料鞋編織袋破鋁壺鋁盆臭氣難聞,而一隻沒了耳把的沙鍋也扔過來了,鍋裏的一節發黴的雞腸就摔落在我的頭上。喂、喂,你撿這沙鍋能賣嗎?!他又扔過來兩隻鞋,我生氣地把兩隻破鞋日地朝旁邊的一個坑裏丟去。五富說:那是我的鞋!他原來穿着鞋在垃圾中行動不便,而且土鑽進鞋殼使腳拐來拐去又怕拐壞了鞋。我只好又從坑裏撿了回來。黃八是沒有參與扒拉和整理,他提着一根木棍在旁邊警衛。許多人一直在遠處的地方站着看我們,一隻狗就狂吠着企圖過來,黃八掄着木棍反迎着狗撲過去,狗在後退時竟跌倒在地上,那夥人才散去了。
我們終於安全地扒完了那堆垃圾,收穫還算可以,但人已經不像了人,是糞土裏拱出來的屎殼郎。
每次從等駕坡大垃圾場回來,五富和黃八要再夾着鹹菜和辣子喫兩個蒸饃,然後纔再拉架子車進城,而我必須洗澡。我洗澡是在廁所裏洗的,一隻有着一個窟窿的壺就掛在廁所的屋樑上,水灌進去再漏下來沖洗得特別舒服。可惜的是一會兒水就漏光了,得不停地叫喊五富來給壺裏添水,五富和黃八就奚落我衛生,說:洗,洗,再洗能把農民皮洗掉嗎?
在這一點上,我們永遠沒有共同的語言。比如,進城去興隆街,我要換一身衣服,他們不換。我要拔淨嘴脣上的鬍子,他們蓬頭垢面。我路過商店櫥窗時愛逗留着看裏面的時裝和穿了時裝的塑料模特,他們說:那不是真人!我愛評說這一座樓樣子如何而那一座樓的窗子如何,碰着街上交通戒嚴了又熱衷打問來的是外國的元首還是北京的高官,他們就說:得了得了,這與拾破爛有屁相干?!五富和黃八在嘰嘰咕咕議論起我的不是,我已經感覺到只要我們三人在一塊兒,五富有點遠離我,喜歡和黃八打打鬧鬧。魚羣裏是有鯨的,鳥中也有鳳凰,我沒有生他們的氣,但他們生活貧賤,精神也貧賤,真替他們可憐。
可憐他們,卻絕不離棄他們,這就像我和孟夷純一塊在街上走,我的醜陋只能陪襯得她更加美麗,她的美麗又遮蔽了我對醜陋的自卑。我和五富、黃八也是這樣。
黃八的優點是他畢竟能守口如瓶,他始終沒有給五富說過我帶領孟夷純來剩樓的事。五富一直遲鈍着,當他發現我以前出門懷裏只揣一塊豆腐乳而現在要揣兩塊豆腐乳,我越來越喜歡吹簫,我沒事就照鏡子拔鬍子或用竹籤兒剔指甲縫裏的泥垢,他說:你最近收入好?我說:好!他說:我也可以,就是再沒人送我衣服。我說我撿到了一件圓領老頭衫,但後背上印着一個紅顏色的5字,可能是誰參加過什麼比賽而丟棄了的你穿不穿?五富就跑進我的屋來拿。他拿衫子時終於看見了架板上的新高跟女式皮鞋換成了舊高跟女式皮鞋,還以爲杏胡臨走時偷偷換的而我不知道。我如實地告訴了一切,他驚訝得目瞪口呆。既然話已說開,我就抑制不住了興奮,極力給他描繪那天孟夷純是如何如何的漂亮,但五富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他說:脫了衣服還不都一樣嗎?甚至他認爲孟夷純壓根就不漂亮。可他絕不相信我和孟夷純沒有做成那事,一個勁地爲我不再是童子身而高興。
他說:後來呢?
我說: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