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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溝是商字山後的一個坳,離鎮子七里,離商字山頂上的商芝廟三里,是全公社最偏僻的地方。這鎮子既然是名鎮,坐落的風水也是極妙的。以鎮子輻射開去的,是七個大隊,七個自然村。東是林家河,馬門灣;西是箭溝埡,西坡嶺;北是夜村,堡子坪;南是白溝。東西北三面幾乎全在河的北岸,村村有公路通達,唯這白溝地處山坳,交通很不方便。從鎮子走去,穿河灘地,過了老堤,過新堤,河面上有一座木板橋。橋是五道支架,全用原木爲樁,三十六斤重的石柱打砸下去,鼕鼕夏夏.水漲潮落,木樁電沒有能衝去。這條河一直流歸漢江,據《商州方誌》記載:嘉慶年間,漢江的船可以到達這裏,鎮子便是沿河最後一站碼頭。那時候,湖北、四川、河南的商船運上來食鹽、棉花、火紙、瓷器、染料、煤油;秦嶺的木耳、黃花、桐油、木炭、生漆往鎮上集中,再運下去。鎮街上便有八家客棧。韓玄子的祖先經營着唯一的掛麪坊,有“韌、薄、光、煎、稀、汪、酸、辣、香”九大特點,名傳遠近。至今,韓玄子還記得.他小時候.仍見過家裏有上掛麪架的高條凳,一人多高,後來鬧土匪,一把火燒了韓家的宅院,那凳子也沒能保留下來。
或許由於日月運轉,桑田變遷吧,這條河雖然還是“地間猶是一”者,但畢竟漸漸水變小了,而且越來越小,田地便蠶食般侵佔了河灘。如今的老堤,誰也說不清築於何年何代,即使那個新堤,也是韓玄子的父親經手,方圓十幾個村的人聯名修的。當然嘍,漢江的船就再不會上來。以致到了這些年,河水更小,天旱的時候,那木板橋並不用架,只支了一溜石頭,人便跳着過去了,貓兒狗兒也能跳着過去。
過了河,就順着商字山腳下一個溝道往裏走,走五里,進入一個深坳,這就是白溝村。坳中有一個潭,常年往外流着水,沿潭的四邊,東邊低,西邊高,於是住家多集中在西邊,正應了”靠山喫山,靠水喫水”的俗語。這些人家就用石板鋪了村道,一臺一臺拾階而上,那屋舍也便前牆石頭,後牆石頭,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地是沒有半畝平的,又滿是料漿石,五穀雜糧都長,可又都長不多。唯有那黑豆,隨便在瞼瞼畔畔挖窩下種,都必有收穫,然而產量也是低得可憐。白溝人就年年用豆油來鎮上糶換麥子、包穀。總而言之,是全公社最苦焦的大隊。
二貝常常記得他們小時候的事。那時大貝領着他和葉子,三天兩頭到商字山上割革,拾柴,採商芝,挖野蒜,滿山跑得累了,就到白溝村來討水喝,或者鑽到人家的黑豆地裏,扯幾把還嫩的豆稞子,在地頭點火來烤,煙冒上來!嗆得就要打噴嚏。於是被主人發覺。一陣呼喊叫罵,主人可以攆出溝來,甚至追至河邊;他們就飛速跑過木板橋。拉掉一塊板,放大膽地隔河向怒不可消卻又無可奈何的主人們扮鬼臉。
他們也認識了一個叫鞏德勝的,是個沒妻沒子的駝背。這駝背是追不上他們的,他們便常常向他的黑豆地進攻。時間長了,這駝背再看見他們到商字山來,競殷勤地招呼他們去家喝水,還拿了一碗炒豆兒讓他們大喫大嚼。他們從此就不好意思去騷擾了。還時常將採得的商芝送給他們一捆二捆。直到五年前,這駝背看中r鎮上一位大他三歲的寡婦,就男進女門,作了人家的老女婿,還是和韓家有來有往。
十地承包的前二年,公社在這裏辦了個油坊,四鄉八村的黑豆都集中到自溝,白溝人差不多家家都有賣油的,賣油餅的;手是油的,臉是油的,衣着鞋襪油串串,大凡一見面聽打招呼:
“哎,油棰子!”就知道是白溝人來了!
土地承包以後,油坊也承包給了私人。王才的媳婦是白溝人,他便人了承包隊,油膩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很是讓鎮上人恥笑了許久。二貝就去找過他一次。
油坊是在村後一條小土溝裏,溝裏流一條水道子,沿溝畔鑿七八孔土窯。二貝一進小土溝。就聽見“咚!咚!咚!”的響聲,悶得像打雷,雷卻像是在高高的雲層之上,也像是在深深的地心之中。他鑽進一孔大窯,裏邊蒙沉沉的,一股熱騰騰的、油膩膩的氣味便往外噴,看得見深處是幾盞燈,恍恍惚惚,猶如進了魔窟,那 “咚!咚!”的響聲就從裏邊傳出來。他摸摸索索往裏走,腳下盡是軟軟的草,眼睛不能適應,驀地看見了人影,竟是七八個漢子,一律光頭、光身、光腳、光腿,只穿一條短褲,全抱着一個大夯——是一個屋的大梁,在空中吊了——一聲吶喊,退後去,極快地瞄準油槽上的大木樁,一個震耳欲聾的“咚”聲便砸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