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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柳子言起得早,站在院子裏仰頭看一棵棗樹。四月裏的葉芽長得好快,生着刺的,硬着折彎的枝柯,把天空毛絨絨地割裂開了。四姨太抱着兩牀綠被往廊前的繩上晾,輕輕就咳嗽一下,柳子言一轉頭,綠被與綠被之間恰恰地露一副白臉正笑着看他,這景象在柳子言的感覺中妙不可言,想到了荷塘裏的出水芙蓉,兀自地發呆了。女人說:“先生起早呀!”柳子言便說:“四姨太也起得早!”女人從被子下鑽過來,抱怨着掌櫃微明送那些風水老先生,隨路又要去前村的鋪子裏收取些銀元,害得她沒瞌睡了。“先生看棗樹看了那麼久,棗樹上有花嗎?”女人已經站在柳子言的身邊了,並沒有看棗樹,卻看柳子言的臉。柳子言慌了,竭力飾其中機,不敢苟笑,說:“瞧,棗樹上有一棵棗哩!”棗樹梢是有一棵去年的陳棗,雖有些癟,卻經了一冬一春的霜露更深紅可愛,女人也就瞧見了。
“我要那顆棗哩!”女人突然說。
柳子言搖了一下樹,天亂了,棗沒有落下來。
“我要哩!你給我摘下來嘛!”女人仍在說。
面對着同齡的已經噘了嘴撒嬌的四姨太,柳子言也忘記了被僱請來的手藝人的身份,忽地鼓足了勇敢,一躍身抓住了樹枝,一隻手扯着一隻手竭力去摘幹棗,將一顆在滿掌扎着硬刺手心中的棗兒伸到女人面前。女人卻沒有去取,喜歡地說:“你真老實!”喘笑着竟往廳房去了。
一時間,柳子言窘起來,女人已上了臺階,回身向他招手:“傻貓,你不來挑挑刺嗎?”脖臉仍窘燒不退。遂走到廳房,卻不見了女人,兀自用牙咬着拔掌上的刺,無法拔淨,女人卻又在東邊的小房裏輕喚“進來呀!”柳子言再走過去,一挑簾子,房內的窗布並沒拉開,光線暗淡,幽香浮動,女人競已側臥於牀上,靠的是一壘兩個菱葉花邊的絲棉枕頭,身子細軟起伏,擁上去的月白色旗袍下露着修長如錐的兩條白腿。柳子言的胸中立時有一隻小鹿在撞了,欲往出退。女人說:“不挑刺了嗎?”“我已經拔出了。”“是嗎?”女人翻身下來,拉柳子言於牀沿坐了,“先生不用我的針了,我可得求先生事哩。你識得陰陽,一定會醫道的,你憑憑脈,這夜裏總是睡不穩呀!”一隻手就伸來平平停放在柳子言的膝上了。柳子言何嘗識得病理,聽了女人的話,不知怎麼的,竟也伸出三枚指頭扼按了女人的玉腕。是的,女人的脈在汩汩跳着;柳子言的三枚指頭跳得更厲害,如此近的靠着女人且扼按了人家的手!柳子言如果真會憑脈,脈象裏的強弱沉浮能告知女人夜裏睡不穩,害的是和自己昨夜一樣的心思嗎?是一樣的心思了,該要說出些什麼樣的話語,透出心跡呢?但是,但是,或許這女人真的有病,是誠懇在請教着一個醫家郎中呢?柳子言後悔了不懂假懂,他的手現在是再也取不下來,一瞑目,深自痛恨起來了。爲什麼有了這樣的對於四姨太不經的妄念呢?自己對醫藥常理一竅不通,卻要將一夜的癡戀發展到這步舉動來作僞行騙,這不是很可卑的嗎?緊張得出了熱汗又自悔的柳子言這麼想,又爲自己的檢點發生了疑問。看見了一個美婦人而生愛戀,這愛戀又是他第一次萌發,這當然算不得什麼可卑,如果見了美豔的女人冷若冰霜心如死灰,柳子言就不是今日的風水先生,而是一截木頭一塊石頭了。既然女人的玉腕已在懷中扼按,不識憑脈也得像模像樣地憑一次脈了。柳子言終於心靜下來,感覺到了女人的脈正和自己的脈同一節奏地跳躍。爲了莊重起見,他側勾了腦袋,但控制住的思維在不久就又恍惚出遊,頭雖沒有抬,卻知道女人一眼一眼地瞧着他,而窗布關不住的一格細縫裏透進了一道耀眼的陽光,使萬千的微物一齊在其中活活飛動,同時襯映出了女人臉上的一層茸茸細毛所虛化的靈暈般的輪廓。這時候,一隻小鼠從房角的什麼地方溜出來,作了一個靜伏欲撲的姿勢,遂鑽過門檻不見了。柳子言不知怎麼說出了一句:“有貓嗎?,,
“毛?”女人輕輕地驚了一下,明顯地平放在那裏憑脈的手在驟然間發脹了。柳子言抬起頭來,看見女人一臉羞紅地說:“不多……稀稀幾根。”
柳子言立即明白了女人的誤會,暗暗叫苦了。怎麼能提問這些無聊的話呢?憑着感覺,女人是喜歡了自己,起碼可以說並不討厭,方在沒人干擾的空房裏能讓他憑脈,一旦認定了淫邪而反目,豈不同這可愛的女人連話也說不成了嗎?柳子言趕忙解釋:“我,我……”女人卻在羞紅臉面的瞬間被另一種東西所刺激,被憑脈的手捏成了一個小小的軟拳捶在他的肩上,喘笑道:“你這是什麼先生?你這是什麼先生?”攏在頭上還未完全梳理好的一堆烏髮就撲撒而下,摩撫了柳子言的額角和一隻眼.以至在一副軟體失卻了平衡倒過來的時候,柳子言一攬胳膊,女人已在懷裏了。